褪色(五)
书名:光离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5147字 发布时间:2022-07-04

(六)

仰头看窗外的天空,他喃喃自语:快入冬了。

醒来时,窗边依旧是无尽的虚暗。最高的天空在云层里渗出月光,与尽头散出的光融为一体,勉强照亮天之大地。风已经很大了,挂在书架上的纸条摇晃得很厉害。

它们不会掉下来吧?

路灯照亮了路,也是这里唯一的路了。在这遭年轻人摒弃的人群边缘、靠着林木、再过去一点就不见人迹的地方,只剩下一些古僻的老鬼。在这个年代长大的人向往大都市的霓虹是自然的,但此之前,更远一个时代的回忆也理应被尊重。

隔窗之外,铺展而开的,是乔灌和丛生梧桐。一道人造的水泥路突兀地呈现在内——再往后,则是原始而广阔的旷野。那是出芬泽的公路。从男人的方向看去,沥青路面伴随灯晕飘向远方。

没有尽头的回忆。

在众多环保人士的抗 议下,城市扩张的势头终于受挫,在深入森林腹地前被勒止进军。怀念旧物的老人们,便于此安居,寻得了童年时撞见的光景。

划清城市与森林的界限。

可是,这些年来,留在这的人也不多了——曾在这的大部分人都听信了势利的劝诱,以沐浴着珠光宝气的城里的大房子为代价出卖了这里,再美其名曰为“谈判”——放弃了世代居住的故居。另一些人,则早受够了森林里突窜的动物、数之不尽的飞虫和噪声,也相继地落户市内。只有极少一部分人仍留在这里,也许,森林正是给这些人带来了愉快。

但——潮流是无法阻挡的吧?每次来这里,男人都会喟然长叹。他早就预料了那将在未来的浪潮,只是,那未必由自己见到。

倚在床边,他缓缓转动眼珠,紧盯着将腐 败的梧桐、及略显阴沉的天空。灯关着。邻居们本就很久没见过他了,一度以为他已离去,甚至暗暗也嘲笑过一番——因此,他走出门时,仅剩的邻居们往往被吓个半死,但很快又恢复神色,颔首以对。他们总会惊诧地看着他及身后的居所——那不过整齐的桌椅和一袭古典的黑暗,书本整齐地插在书架里,上边贴满备忘纸条。

——看来又停电了。大家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傲慢,还愿留在这里的人,彼此早就心照不宣。可当他们回到家,按一按开关时,才愣在那。

灯能开。

 

……

积郁了很久的热气被男人一口吐出,喷在好似冻结了的落地窗上,现出一块温热的朦胧。他的倒影开始在这片人造雾气中成型,凝聚,又很快从边角抹去。这种举动,他每晚会尝试很多次,总欲看清其中的自己,又只不过春秋妄念。

他起身,靠向门前的嵌入式木台,上面摆放了颇为精致的展柜:上下三层,每样物件上都有灯垂下光雨。辉黄灯光下,陈列着的,是成列的雪茄,项链,以及各种颜色的钻石……摆在展柜最上层的,是一只写满异国文字、看起来就名贵非凡的极品雪茄,但这,这只是遗忘了主人的无趣赠品,唯有摆放之用。

同暗室里的冰箱一样,这只展柜,也和空气间隔了层薄薄的玻璃盖,但里面却并不是真空。男人轻轻揭开盖壳,按下一侧的按钮,浓郁的水汽便迅速在空气中化成雾滴,而居于上层的雪茄却未被浸染到一点。空间内部的小输气管暂时停止运作,黄灯像太阳一样绽放在底座上,与上边的光明交映。

还是第一次用呢。

待到雾气散尽,他随手从底层抽出一支,取出放在柜底抽屉里的弹簧指刀,切掉雪茄头,便以两指夹在指尖,凑近鼻翼。烟草恰到好处地塞在圆圈里,优雅而不至于杂乱。从那里有淡淡的涩香飘出——上等货色,他笑道,想必不是一般的烟草。

啪,一根火柴在黑暗中点亮,可燃物的光芒在黑夜中霎时就清晰可见,却只笼罩了一片小空间。

现在已经有了能轻松打火的工具,可他却一直钟爱着划动火柴这一古老的愉悦感。蜷曲的烟草在亲手点燃的火焰中侵蚀光暗,发出类似茶的馨香。据说,有些人会在烟草里折混些茶叶,来达到奇妙的效果,这或许就是。他从未想到雪茄的快 感会如此强烈,越过肺部,直接传达到大脑,让人短暂地忘掉一切。淡火星在风中舞蹈,一明一暗,将熄未熄。

有股醉人的力量涌入喉末。

他打开门,狰狞的风暴瞬间扑了过来,却打不灭飘摇的小火星。简直像醉了一样。望着屋外的黑暗,他这么想。

该去找更多的回忆了。

 

 

(七)

……

看着在冷风中轻轻发抖的她,我不由得微微侧目。

今晚的风确实太大,逼得她用领口遮住小半张脸,脸颊微微泛红。起初,她好像很紧张,不时回头张望着身后还未褪色的黑暗,最终定格于最遥远的那束灯光,那之后就是我们相遇的拐角。那看似光亮的空间背后似乎存在看不见的什么。她不知不觉间抓紧了我的手臂,畏惧,还在娇小的躯体中弥漫。

但我知道那是什么。

她朝我靠得越来越近,发丝透出青草馨香,也在从物理上撩拨我发痒的后颈。是风吹来的吧,我低头瞥她一眼。好似捕捉到这目光,怀中的少女一齐抬起头,眼神在什么的灌注下一下子就放松了很多。

这时,我才开始真正审视她的容貌:真是天生的美人。大得恰当的杏仁眼,翘曲的睫毛,都勾出一个动人的轨迹。我从侧面看她,不经意间捕获到笑。那散开的笑意伴随眼睫的簇拥越来越大,嘴角也掀起了一阵轻舞。论容貌,已经超过她了,我发自内心地赞叹。

但不知为什么,我没在她身上得到那年轻时得到过的那份感动,一星半点。

为什么呢?

我摇摇头,只得把这当做又一块大石淹没。生命中的逃避无处不在,卑俗浅薄的人,并没有辨析万理的力量。

她的双手依旧搂紧我的臂弯,时轻,时而又偷偷地用力——像是生怕我跑掉了。胸脯的温暖也一起传来。几里之后,我终于又按捺不住冲动和好奇心,侧过头朝她的位置再次一望,却惊讶地发现,少女的目光虽落向我,但已透过去,在凝视漆蓝的夜空。

那种失神是能用眼睛察觉到的。

我的背后并无星光,但正在这暗蓝的天幕上,什么东西塑造了大于我、以至将少女目光吸走的魅力。她在此刻简直走入了另一个世界,除却双脚还在这人世间踱动,心思却已超脱至了别的时空。

我望向她视线深处,像以往看过的很多人一样——有所期冀。可常年的上位者傲慢依旧没给我带来任何帮助,从那里看到的,只是让人震撼的纯洁。那眼神中不存有任何茫然与恍惚,亦淡漠了一切丑陋只是...皎洁的目光和新月汇融在一起。不容许被我看见的什么,在她瞳孔尽头相遇,缓慢定格,带着一点流动的暮色相与为一。渐渐的,那里浮现出一点晶莹。

她哭了。

我们的旅程依旧在继续,步伐没有因此而停下。但她的生命却早已凝聚在眼中。从刚才起,木桃感觉自己就像做了好久的一个梦,原本应该意识不到的、或想不出来的东西,都在大脑异常的澄澈下放空了。她在数个瞬间内,简直感受到了神一样的洞视快 感,须臾之间,便将一切匆匆看透。

只是——淡淡的红唇上下叠映。

智慧未必意味着结果。

 

……

我和她就这样默默走在黑幕里,整个宿命,都好像移到了眼睛上。大街在这气氛下变得格外长,而傍身在她周围的我,竟一无所动,只是以同样的速度蜕变为机械。

小指又开始挣扎地颤动。

鞋跟敲打于路面,露出本应无声的声响。她的泪始终积聚在眼角,怎么也不愿滑下。我没发现自己也朝她靠近了一点,主动地。毫无疑问,已经有什么在我的心中激发了,如果坏一点的话是欲望,好一点的话……

——心痛如绞的感觉再度扭曲,我甚至连那个可能都不愿面对。

她的泪光,我并非没见过:那是对于人的思念。溯源的情感,由她而起,也将我的记忆引向更深远的时空,但现在,唯有现在那是不该被回忆的。

一咬牙,走马灯式的幻影变成了黑暗,但在这暗中,一抹光已绽露萌芽。

视线一齐悬在天空。

“为了自己去做的选择,就一定是孤独的么?”

她没有看向我,只仰头,巧笑说出这几个字,似是在询问自己的影子。

那个腼腆的身影彻底不见了,她面上,是神灵才应具备的高贵。

“这世上,每个人都不免为过去惋惜与无奈。”我的声音流出来,“但在那之后,或是很久以前,万象般复杂的情绪便已衍生在人们心中……相互包容,彼此矛盾,最后,构成了我们。”

我也没看她,只注视着最高处的北极星斗。

我们又靠近了一点。

“生活究竟是美好还是困厄?”她的指节微微用力,从我的臂肘夺去更多暖意,仍不依不饶地发问。

“只有自己去寻找,去在生活中找到唯一,才能见识那抹独有的光亮...”灯光的黯淡下,胡渣本色已开始显露,那是一抹雪花般落寞的白。“再在自己信服的答案中重塑自己。”

我的一只手伸向她后背。

“你就是那个凶手,对吧?”

就在快要触到她的那一刻,几个字游曳而出,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我顷刻僵在那里,喉咙下意识地就要嘶吼,经久以来的信念,居然有了动摇的迹象。但就在同一个瞬间,我也明白了一切:那未出口的话也被吞噬掉了。唇角已在难以自抑地颤抖,背后闪耀的北极星,也发出了低语之音:

我的伙伴就是你吗?

“我曾以为,生活的意义就是不断向前寻找,依托巧合,寻逢浪漫,最后妥协,埋汰自己的理想……从此安心地得过且过,不再害怕失望来临的那一天。”

她在自言自语。

“但看来,我已经错了。”

她抬头看向我,泪里已满是决绝和光泽洒落。

我感觉到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或许你是特别的...”我缓缓收回右手,隐藏在手帕中的匕首倒映出森冷的寒芒:但它们竟在此刻泛出了温暖。我的心同样开始收紧,乃至开始主动捏住她的手腕。“——那样,我也兴许能得到救赎。”

“不...”可她仍紧紧握住我的手,泪花下冲刷出某种情感,“太迟了……你这种人是不会在平凡中得到幸福的。”

那抹寂寞定格于凄凉的夜空。

我摘下帽子,借着路灯的余晖看她。黑宝石瞳孔里,闪烁出的三种情绪,名为坚定,复杂与果决。

所以。

“哼...”风渐渐大了,再度掀起大衣的下摆,一圈一圈打到裤腿上,却不再能平添寒意。我把她搂入怀,心头撕碎的剧痛还在线,但——一切定将消失,原应得到的救赎之匙,已以自断匙柄为代价,抛弃了一颗霜冷的心。

看不见的世界,破碎着。

“就让我实现你的愿望...”少女的泪花终模糊了视线,笑意却那样动人而多姿,“让我与它合二为一...”

我收回浸满乙醚的手帕,只轻轻吐出几个字。

“接下来,会很痛。”

我看向她,收敛表情,身体却在以只有我能感知到的幅度微颤。我开始担忧起她的回应,期盼她露出那个声音——“收手吧”,哪怕一次也好。

可她,从那以后就再没有说过话了。

我懊恼起来。她本不该承担这样的苦难,一切都能在麻木中结束,或者……可现在我一抬头,马上就能看到她眼中的不置可否。

我亦没有拒绝她的权利。

我强迫自己复归冷淡。这不是艺术,不是欲望,而是...我想要尽快结束的痛苦。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吧。我再不敢看她的眼睛,但明知的那份注视,仿在将我灵肉灼烧,再难相忘。那股魔力吸引着我的视线,本能却顺从欲望行进着。模模糊糊间,我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命运的隘口,两种选择背后,都将是完全不同的道路。

——但我已经说了,我不再有拒绝她的权利。

“我不会再落泪了,”我们能看到彼此眼里迸出的泪花,“也不会再动摇。”

“那就好。”泪珠滑到她翘起的嘴角、眼睫,团团打转。她的声音终究露出一丝留念。“我是你的最后一个选项。”

“嗯。”

匕首在这一刻划过她的脖颈。

后颈。

她的身体不自觉间抽搐起来,面容却依旧不改色。但渐渐的,从容的皮囊终变得勉强,连勾勒笑容也变得费力。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看着我,虽濒临死亡,但那强忍住痛意的微笑却深深凿在我自己骨子里。为什么我的心也会痛?为什么在她之后,我还会有真真正正的痛楚?

呃哈,哈哈……

温热的血液蔓过心扉,全身都随之而打颤——不需要去顾忌动作,身体的本能早就熟练到能轻易划破每一处涟漪,在她身上纷飞起舞。我尽量不打破这份宁静,放纵右手的猩红华尔兹。

原来,我在这一刻才被真正吞没。

所有的动作都止住了,没有半点浮华与怯懦。这不一样,上一个人,曾经的人,过往的所有人...她和那些东西都不一样。潜意识里,我好像把她放在了只有那个人才配登上的王座上。我无法让自己继续留在这里,在这成型的宿命前。

随着一切完成,她眼中的光芒,也在黯淡后开始一点点散尽了。唇下的血色慢慢流失化为乌有,唯有那抹动心的白,仍旧在黑夜中璨得发亮。

“我们...还会再见,对么...?”

右眼,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当然。”我垂下头,面容重新阴沉在帽檐下,“以不同的方式。”

“太好...”

某样东西断裂掉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的一切都停下了,生命,岁月,梦想,羁绊...一切停留在现世的东西,都被定格于此刻。我看着她,看着瞳仁一点点散尽,看着余温渐冷,生命渐去。

她凝结成时间前的最后一步。

我回到她身前,终又碰触她的视线。她不再能够回应,身如冰雕,已灰败的瞳孔丧失了生命的全部色彩,只是愣愣望向彼方。富有活力的灵魂一消失,那倚靠在侧、无力的躯壳也很快从指尖滑落,快得连托起的反应都不够。她倒在地上,头仍抬着,像是在放出最后一丝力气来看我。

余温化为红绳的引线。

只有现在,我才敢面对你么……

那汪泪液还停驻在她的眼角,在街灯光辉的照耀下生长出剔透的银光。我小心用手指承住一截,然后按入自己眼眶。

今后,你就是我的眼睛。

我起身,回头望她最后一眼,凄美的白色奇迹就在那,驻足荒诞的夜色中。那由世上最为美丽的年华、灵魂与躯体所打造的,足以让其他任何光芒都黯然失色的奇迹之物,已在那降生。

可她渐渐被黑色同化。

“我要走了。”我要的已经不再是回应,只知道自己必须朝她说这句话,谢谢你完成了我。“请等着我。”

有什么东西的轮廓在灵魂中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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