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惭愧感渐渐消退了。
噩梦从她已死去的那个夜晚开始出现,梦境,虚幻,现实...不知困扰了我多久。这不是势单力孤的力量,轻而易举就占据了我心里的整片天空——从最初的那一刻起,愧疚与绝望定格的秒针之中,我便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但它就这样消失了。
突然,倏尔,转瞬...没有任何一个词能确切形容它的离去,就像在弦将断的前一秒,弦本身也意识不到一样。我于某个瞬间得到了解脱。
尤且能听到锁碎的裂痕。
也许人就是这样,即便是让自己曾怅然若失、发誓一辈子也不想回顾的事物,真真正正失去了,也空虚地期冀重现。异变发生后,我无数次尝试恢复那愧疚的过去,却只在记忆的海洋里探得层层黑影,并无向标。一堵壁障横在了那里。
我错了么?如果有,又是什么错?即便是这样放在几年前唾手可答的问题,都因心灵的掩饰作用而惹人愚钝。我该如何赎罪?前路又将于何方?我没有在内心之中得到答案,那泓深潭,已不再如少年时般发聩出巨大的余响,水花之声都亦于中吸附殆尽。
——但,我身体里出现了两类事物。
一是痛,巨大的痛苦,和那分麻痹的癫狂都在我的脑内回荡:时不时,她的面貌就会如相片般在我心间流过。是的,我还记得,还记得那曾经存在的一切,记得她身体的每一次妄动,记得那一直延续至今的,曾在我面前一亮的……
兴奋感。
我至今仍无法压抑掌指之间的颤抖,从持刀将下的那刻起,再到现在月明的夜半,它的兴奋都有如愧疚般涸不可止……尤其是愧疚熄灭的现在,它的欲望,就如心对氧的追求。
至于另外一样事物:是光。暗色的光在我面前升起了,但与先前不同的是,我不再只能远远地窥视,或说它仿佛就在我近前,可任我接近、欣赏、触摸……
——就像我的魂魄一样跳动着。
一切都结束了,有关她的任何回忆都不再能够阻拦我——恐惧、畏惧都将洗去,但唯有那永恒之痛,还和罪的余绪一起在我的残躯上寄生。
延续。
眼的四周一片漆黑,除却隐于角落黑布后的排风口正缓缓流动,再听不见别的声响。我的世界就在这里,在暗中的天空与黑暗脚下,在这个再难熟悉的漩涡。
“嗒——”
按下隐藏于墙壁的按钮,嵌于墙中的某物便传来机械运作的声音——那很像是锁的瓦解。许久没来这处密室,我已大概记不清她的位置了,但我知道她在那儿。一会之后,橘黄色的亮光从墙壁裂缝内渗出,伴上略微冻结空气,氤氲出淡黄的气霞。
这些色彩很快就和吐出来的物块一起,组成宜人的长方形——也组成在我世界里唯一允许出现的光。
冰箱。
放在里面的仅仅是一个小盒,除此外什么也没有。正闪烁着电子光芒的精密仪器在其内随指针而动,发出轻微的机械声响。盒体完全被包裹在玻璃格里,周围流动着近乎宇宙存在的真空。
我转动右上角处的表盘,玻璃格内的几道棱角,便迅速出现了裂缝,用以与另一道管子透入的空气压强相适应。装置的打开过程不算快,但我总如待将求婚的男人般保有着那份期盼。
终于,失去温度的水汽在缝隙边缘凝化成雾,伴有淡淡的抽气声回荡在耳畔。我的眼变得柔和了。
我为这个房间得到了它应有的一切。工程师,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医生...那些享誉世界的学者们都被邀请到这里,去为其死寂赋予生气,以满足一个无辜男人的欲望——最后,他们成功了,实现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
仪器快要打开了,我几乎是屏住呼吸,用手指不同意义地颤抖着去抚她的棱角,再一点点挪动抓稳……呼吸和心跳也以另一种原因加速了。
从外表看,那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蔚蓝绳结,在任何一家杂货铺都能买到的装饰盒。那盒身上留有铅笔画的笑脸,还有几个不存在的、只被两个人知道意义的字符……她的意义已在各种程度上超越了这世间的一切,足以压过我所拥有的全部财富与梦想,甚至于我的野望之上——
但我之前,从未意识到这点。
滴,滴答——
泪水,又不自量地打在了黑暗中。
经年疲惫的酸涩,被润润的滋味破出,干涸的眼角,正由积聚起来的什么聚溢,每一次遮掩都渗出好多。
像是灵魂坠地的声响。
犹豫许久,我终究移开了盒盖。冰箱的亮光透过小缝传到盒内,将那凝于盒底的小块晶体照得透亮——心脏开始扭曲了,绽开血肉,泛起阵阵绞痛。
那是被冻结的回忆,连同她流的泪一起。
我终究无法在这个世界赎罪。
你等着我……我起身,看向身后无尽黑暗后的某个地方。一定要在那里等着我,达成夙愿后,我会去那里,等候你的任何惩罚。你...一定要等着我...
……
一切被恢复了原位。按钮,冰箱,光亮,小盒...它们消失得就像从来没存在过。这片世界重归黑暗,我的心,也开始由躁动而安,却分泌出一股冰冷的凉意。
那是它的渴望,是我这丑陋之心无法抑制的罪恶。
但我...
随着衣领不断修整,一抹微笑成型在脸上,该醒来了。还活着的回忆需要更多的闪亮片段,所以光芒绝不会就此消失。星光将还溯,天将泛起新的银光。
而我们,在那里寻不到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