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最终也没能找到第二家店,或者说,其实也没有找第二家店的必要了。已经果腹,剩下的只是对案件中某些情况的商讨:大街上毕竟是吵了点。
在灰头土脸地走了一会儿后,阿泰尔还是不忘那嘲笑的神情,拍着我的臂膀说:要是再早个几年,老夫绝对会拒绝早起这愚蠢的提案。
无奈之下,我们只好在车里商量案件的情况——离与医院约好的时间毕竟还有好一会。不过,在交谈过程里,阿泰尔话语里难得地充满了亢奋,说话时常目无章法,脸色也红润的像个孩子。
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师父这份面色了:自从担了市长后,再见他时,总能见到那深深的皱纹和愁眉,而这绝不是疲惫带来的,师父在担任总监时从不这样。
但,现在,那张愉悦振奋的脸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彻底跳脱了岁月的阻碍,随心所欲地在他神态和话语间川流振荡,仿佛再荒诞晦涩的案子都将被捉出马脚。
我们时常争论得面红耳赤,也常常停下来互相递水,面对着蹙眉个不停。总之,谈话一直持续到天彻底发亮。
“……线索呢?”他问,“鞋印,指纹,我想你不会忘。”
“现场未发现明确的指纹,鞋印的话...的确有,不过很奇怪。”我弯起食指贴住下巴,“宽度只有正常鞋的三分之一,好像...他走路刻意只用鞋的外缘来走。”
“——是想削弱脚步声?还是不愿留下完整的鞋印?”我补充道。
“不对,现场有开了半瓶的雪莉酒,就在死者身前,现场也并无泼溅的痕迹……如果之后的尸检报告没问题的话,这也不会是凶手故意栽赃给死者的胃的——况且,现场有很明显的高脚杯尘痕,而桌上的高脚杯——凶手持有的那份,却遗失了。”
“另外,也不大可能是暗杀或偷袭...”阿泰尔转转眼珠,“毕竟,如果要死者维持那个姿势,即便是机缘巧合,也必须要有人在前面搀扶。”
“也是...不过,为什么他要这么走路呢?”威尼克仍是不解。
“要么是为了隐藏身份,要么就是多年来积蓄的习惯——他的步履相当协调,几乎没有因刻意修饰而造成整只脚掌落在地面的失误,所以我更倾向于后一个判断。”
“奇怪的习惯。”
“你们年轻人当然不懂,我当年当兵时,教官就传授过这种技巧,只是几乎难以做到罢了……”
……
“喂!”
连续几个假说被阿泰尔否认后,他突然叫住我。我还沉迷在辩论中,抬起头,疑惑而有些不悦地冲他看。那和蔼宽厚的目光只是径直看我一眼。“开门了。”
“嗯?”
开门?医院的约定时间应该还要更晚——看了下表,的确还有时间啊……另外,我们现在也并不停在医院附近,这“开门”到底是...
我一头雾水,谁知,阿泰尔古怪一笑,用手指向我背后。
“早饭来了。”他又拿手指朝我身后戳了又戳。“看。”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路旁一些餐厅已开始营业,老店新店都有。暖色调和初晨的风光在橱窗上与折叠相遇,散发出大音柔和的希声。
我撇撇嘴,看了看他,暗想:刚才就不会吃点嘛……
当然,抱怨是常有的事,该买的还是得买。我没发觉嘴角已露出些微的笑意,而在关上车门的那一刻,眼边飞驰的车声和他的声音一齐叫住了 我。
“等等——”
“怎么了?”
“如果有三明治的话...最好...”他把面包袋埋下一寸,“——你明白的。”
那古怪的调笑又在他脸上舞蹈,我也模仿他的脸色。
“明白!”
……
很遗憾,这里并不卖三明治,只有用生菜、沙拉和黄油肉排简单搭配的汉堡与酱料意大利面,不易携带,也不适合在车里吃——况且,在我的记忆里阿泰尔是不爱吃这些的。我回去时,他眼中的失望很明显。
“该去医院了。”
“嗯。”他点起一只烟,右肘稍勾住窗口,注视窗外,“走吧。”
那个面包袋,就被他丢在脚下,纹丝不动。
“很失望吗?”我转动钥匙。
“当然啦。”引擎启动。
接下来一路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招惹那个怪老头为妙。直至快到医院时,我才发觉副座处那渐明的窸窣之响。抬眼看去,才发现阿泰尔正偷偷拨拉着面包纸袋,以一种小心翼翼地姿态咀嚼着。
见到我把头朝向这里,他有一刻面色铁青。
……
车在医院前停下。
“联系好负责人了么?”进入大门,一边穿过消毒水的气息,阿泰尔一边理衬口一边问我。“你老是容易忘。”
“我也不是见习警员了。”
正拌着嘴,服务台处,某个身着白大褂的医生便迈步迎了过来。
是琼治·赛尔医生。我点点头,心里某张照片上的面孔已与面前之人重合。
“是威尼克警官吧?”他显然也先看了我的照片,又在确认了证件后,便走过来和我握手。“院长先生昨天已和我吩咐好了,不过,我还要要事要忙,只能把你们先送到那里……医院的情况,想必二位警官先生也很清楚,实在很抱歉——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话,按任何一层楼旁边的警示铃就行了,届时我或其他医生便会与你们连线。”
他小幅鞠着躬,说明情况后,便引路带我们走。在这个国家,警察通常都拥有很高的权力——虽然这自然而然滋生了许多徇私枉法的混账,但也有不漠视这一荣耀的守职者。这位医生显然刚调来这里不久,还活在过去的诚惶诚恐里。
——以后不会了。看着面前恭敬的身影,威尼克暗暗一叹:我也要像师父一样铲除这些……
“到了。”
穿过廊道,在人群愈加稀少处再乘电梯,便来到了地下二层。康斯路德医院的停尸间设在地下,木质楼梯断了半截,下面是黑黑的孔洞——因缺乏经费或别的什么忌讳,一直都没修复。于是电梯便成了通往地下的唯一关口。
不过,任由光洒在身上,聆听着电梯墙壁外安心的声响:现在人还是更爱乘电梯吧。
负二层的空气,要比室外冰冷许多,凄凉的寒意几乎渗到骨子里。但“停尸间”三个字,往往赋予了此地超越物理层面的寒意。
琼治把我们引到目的地后就离开了,也无须什么过多的叮嘱——毕竟警官们的权力。叹气过后,我注意到一些地方:对于琼治,好像越是靠近那些裹着白布的尸体,他脸上的苍白和抖动就愈惨烈,眼球下似有什么能扎穿皮肤的东西在奔涌。看来他还有很长一段路就走。
“到了。”
说完这句话后,便只有悠悠的声音和电梯关闭声在这寂寥的空间回荡。
……
即便与众多尸首混聚在一起,那块披裹她的白布也格外鲜明。
这世上有名为“特殊”之赞誉,这多是呈奉给天才的:为其独一无二、感动世人的特质而赞颂!然而,很多时候,即便是不具生命的物,也可能在各人的心里诞生出独有的意义。一块陪伴主人多年的石头或手杖可能变得价值倾国,存有故去爱人气息的相框也可能具有穿越时空的含义……正因为“感情”的存在,一切东西都可能是须臾芥子,但又伟岸得无穷大。
——那从未见过的物呢?也存在。如果非要给这种特殊的辨认定一个名字,我想是“气质”。气质二字是超越人和物体本身的,即便素不相识、即便从未生出日久或短的情感:那种辨识度也能一下子被把握住,让人目眩。
现在,我面对的正是这情况。
我不明白阿泰尔是否也诞生了类似的感觉,但从那凝重的神色,以及我们视线相交之处,可以看出他也如此。居然还有这种事么?一具尸体,本应和任何死去之人一样庸常的尸体,居然透发出了惹人凝视的“气质”!
我心中竟然浮现出了丝丝期待——这不是一个警官该有的。
当来到那张冷床前,马上感受到的,便是面前这白布之下、那明显突兀于旁物的特殊含义。看不见的寒气,好像从白布的缝隙间潺潺流出,浸润入我们的灵魂和骨子里。
那,便是名之为“死亡”的气息。
“准备好了么?”阿泰尔的一只手,在我恍惚间早已捏住白布一角,慢慢是淡然和熟练。“这些东西,早晚要习惯。”
“嗯。”我也攥住白布,沉下心。
几乎是眼神交接默契后的下一个瞬间,我们一同高举双臂,一下子,死者从头到脚都浮现在我们面前——或者说是“从背到脚”。她面朝下压在床榻上,诡异的伤痕同一时刻跳了出来。说实话,它们看起来并不狰狞,刀刃刀锋划过的轨迹,排列开来甚至有一种艺术的华美。干涸成色泽的血液从光滑平整的切口溢出,显示出它曾经存在过。
“唔...手法确实高明。”
“我说了吧?”
不同于话语中的俏皮,我的神色却是越来越肃穆。
可在看到伤口的那一刻,阿泰尔几乎是怔在了那里,好像没有听到我的声音,震惊得无以复加。那道工整的划痕似乎勾起了他的某道回忆,让那个答案在心头闪烁间不断重复去碰触和回味可从那愈加涣散的瞳孔里只是提炼出徒劳和恍惚。
“阿泰尔!”我叫醒他,“想起了某个人?”
“啊...是,”他如梦初醒般哆嗦了一会,背过身去遮蔽视线,“好像有点印象。”
“那是谁?”
“不是‘谁’,而是‘一类’……你没经历过战争,不知士兵的成长与残酷。当初因为遗传病的原因,我本来是被分配到医疗部队的,战况紧急,我们就在战场上,每天担惊受怕地实行学习和操练——我记得,最出色的那一类人在充裕时间下便能做到这个水准,或者说...类似的水准。”
“类似?”
我着迷起来,还想要继续问下去。可阿泰尔重重蹙起眉毛,摆过头,怎么也不愿再说了。
“你可以把嫌疑放到全芬泽、甚至全国最优秀的外科医生身上...”
他只悠悠地留下这句话。
位于死者背部的伤口,狰狞恐怖之余还带有一股诡秘的气氛:起初我只是看了奇怪,总觉得有什么呼之欲出,但嘴巴就是无法将其组织成一段话。而突然间,我神色一变,震惊地喃喃自语道:
“所有的伤口都在背部,规整划一,却又看不出有什么规律...嗯?!!”
伤口的走向,利刃一般剜向了我的瞳孔。
首先是剖于脊柱两侧的巨大伤口,它们几乎吸引了我所有的视线。这些刀痕的轨迹并非是一条直线,而是颈部下滑,依次外扩,直至形成角的两边——伤口的宽度也在均匀地加大,大概是刀刃随剖动不断刮蹭的结果。
另有两道细微的伤口位于肋骨之间,大概于脊柱中部勒住,相连为线。伤口呈扁平状,精准穿透了肋骨与肌肉之间的薄弱项,留下肥厚的两道印记。它们几乎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除此之外,凶手有意切开了阻碍二者相连的表皮,使伤口在脊柱的凹陷中相汇:那添上的一刀几乎看不出任何修饰的芜杂。
“阿泰尔,你看...这像不像...”
我面色已渐发阴沉,低在阿泰尔耳边说。
“嗯?发现了什么?”
“A!”我吐出这个字母,并感到有恶心的什么在心头涨大,“你看这伤口,像不像在划一个A!”
“A?”他的视线重回到尸体身上,目光同样动容起来。他眼中好像一瞬间闪出深远的回忆,夹杂了惊惧与痛恨——但肯定不会和这是同一件事情。
他的瞳孔不再涣散,反露出一种坚定。眼前的一切,就如某个遗失掉的记忆碎片,和某种极深远之物重合为一,倒映出某个可怕存在的影迹。
不可能,那是……
“师父,没事吧!”
“没见过这样的难题吧?”他沉默许久,突然开口。“本来还只是想看看的,但现在看来,一切还不能那么任性的都压到你的担子上——我来帮你。”
“可你...已经退休,也好久没做——”
我有些惊讶,他明明说过再也不会判案的。
正如他赴任市长职位前托付给我的信任一样。
“——没什么退不退休的,这样的案子...不亲眼看着它办完,我晚上都睡不着觉!这个该死的家伙,为什么偏偏在恩泽,还有……”
他面色里显然汩荡着难抑的愤怒——师父对我有所保留。
但表面上,我只是苦笑一声,随即便转变为妥协:我相信师父是不会窝藏一个罪犯的,他露出这样的面色,大概是出于其他原因吧。
或者说,师父是因重新判案而兴奋的发抖?
原因无法查明,我也并不那么奢求去动摇别人的秘密。
但是——
我伸出右手,在这阴暗的地下,看着微光里的师父。
“那我们就重新起步吧。”
“好。”
他舒展而笑,两只手握在了一起,目中是烧着的,愈发闪耀起来的坚光。
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