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一)
书名:光离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4594字 发布时间:2022-07-04

(一)

威尼克醒来时,时针刚刚划过六点,又是准时的一天。这一习惯起源于他孩提时代,而又并非是强迫的:一过就是三十多年了。小时候,他就总要比弟弟亨利起得更早,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为大家做早餐——然而,和许多与他同龄的孩子不一样的是,他从不觉得这是种负担,倒更像是一种享受:那种看着荷包蛋一点一点焦黄冒泡的感觉,有若在见证一个伟大生命的缔造。

也许当初该去当个厨子,他靠着枕头,想。

爱莲娜还在熟睡,不时轻轻皱皱鼻头。威尼克微笑着望向她,尽量不使自己起床的动静过大。他们是在大学时相爱的,那时的彼此都太过稚嫩。他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嘴却迟迟羞于开口,好多时候,都只远远立在一旁,悄悄躲在她的身后。

——这样就好,他想,只要能做守望你的灯塔,我就足够幸福了...

缘生注定。

他有意去追寻她的痕迹,怎料对方也是如此。命中注定的巧合让他们一次又一次相遇——撞到鼻尖,相视而笑,互相道好...就这样渐渐嵌入到对方的生命。终于,他鼓起勇气开口:

“嫁给我,好么...”

她羞在那里,讷讷地一动不动,脸红的好快。

“也许你不知道——在很多时候,我都偷偷看着你...”一道视线左右游移,有意避开另一双眼睛,“在你别过身的地方。”

君对妾有喜。

“我也看着你...”她的目光掩映在发丝里,位于一旁的嫣红在这一刻格外迷人,“在你回头过的角落。”

妾对君有意。

……

眼前现实重新变得清晰,可那抹微笑却依旧留在威尼克脸上。他真的很幸运,经历的爱浑然天成,像是上苍精心打造的杰作。他从那天开始由衷感谢着上帝,能让他如此巧合地遇到此生挚爱,能不像他的朋友一样饱受婚姻决裂的痛苦。

可他突然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那个身影,那个曾经在他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身影,从未这么幸运。或许他曾经得到过比自己更为炽烈的东西,但在那以后,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他不愿再面对那个身影。

悄声轻叹,他凑到爱莲娜身旁,想给一个吻,却又马上退了回去。他拿起沉睡在桌上的手表:6:00,时候还太早,就让她睡吧。威尼克宠爱地看向她,那份惬意的呼吸不该就这样被打破。

他悄悄掩上门,开始洗漱。晨曦中的玻璃杯还未彻底褪去彻夜的寒冷,冰凉得像一块大冰。他看向镜子中的自己:糟乱的浅棕色头发,久未清理的胡渣,左右眼角下积聚着的厚厚的黑色褶皱……真有这么忙么?他讪笑一声,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对时间的感觉——阿泰尔的工作也不像他看起来那么悠闲嘛。

他换上制服,警长徽章吸纳晨曦后似乎明亮了许多。新一天的空气涌入鼻腔,嘴角笑意尚留余韵。

至少,我热爱着这份忙碌。

 

 

(二)

晨曦正渴望着露雨。

走过花园时,威尼克突然想到这句话。

乌云依旧盘亘于天空,滤掉所有橘黄色调,只留下浅白与黯淡交错的痕印。昨天雨一直下到半夜,较高的芭蕉叶还聚着未散的凝露。石楠、梧桐、银杏,停留其上的存在还没回到天际,默默将回忆承载于露珠。

他默叹一声,扭转钥匙打开车门,皮革漫起的充盈潮气立马就扑向了鼻腔。他瞧瞧后座,果然,那儿的窗户没摇到顶。

威尼克摆正做好,拉回车门,仪表盘很快随钥匙的转动而点亮。好像它还没熄过火。引擎的轰鸣里,他望向还在滴答的指示灯,发起呆来。

这是局里的老车了,性能却出奇的好。阿泰尔还是警长时,就常带着他用这辆车查案——现在,他接过了那把钥匙。

不见半分锈迹。

“阿泰尔!”他还记得那时自己从旁边轻轻拍了拍警长的后背,笑容里满是爽朗,“你不缺钱吧...为什么不换辆好车?”

“哎哟——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在我开车的时候打扰我!”阿泰尔责怪而有些恼火地看他一眼,旋即答道:“车是会有感情的,就像人一样。”刚好变化的路灯将他半边脸打上绿光。“就像人一样。”

那个时候,威尼克好像看到了师父心底最深的幸福。

车里已经够暖和了,渐渐温和的意识将他从回忆中惊醒。原来我在发呆。他讪笑一声,蹙起眉,赎罪似的摸摸脑袋。

这坏习惯一定得改。

晨光之中没有多少游移的身影,车也是一样。撇去突然冒出来的消防车和零落于街道的垃圾车,大道上几乎见不到旁影。风流过泄开的窗口,钻得脖颈微有凉意。

今天是和阿泰尔约好检查尸体的日子——据说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才让死者家属同意。想到这里,他不禁抿笑起来。前些天大醉后,他以为回到原地时只会看到固定于街角的拖车单,却发现车没有移动半步。一张小卡片别在车窗下沿雨刷的间隙里,那上面有一个小人,一个对话框浮在他右上角。

真是他一贯的风格。威尼克嘴角微露出笑意。

“都说啦,你的罚单我请。”那个小人咧开嘴,从表情与服饰来看,是阿泰尔。师父还是和过去一样,威尼克突然感觉到一股暖意升上心头:过去的每个圣诞,阿泰尔都会画一个这样的小人,配合一些故事和图画寄给他,那里边怪模怪样的话总使他忍俊不禁。

“今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走下去了。”

这本该是最后一句话,留在去年圣诞写给自己的卡片里。两周后,阿泰尔就辞职了。

对那每一张寄来的卡片,威尼克都是用小信封装好,再塞回一本略旧的相簿里:这里从很早起便记录他和师父的回忆了。威尼克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和自己一样,因为某个留恋的念头而突然动心,决定赋予那一张张小小卡片以特殊含义——但,他觉得这是正该被珍重的。

每当看到那些画像,他都感觉到,阿泰尔低缓和蔼的亲语调,好像跨越了无数的时间重回耳畔,在他心间落落作响——不知不觉间,他甚至对阿泰尔产生了一种孩子对父亲的依赖感。

真正的父亲。

巨大的头痛的恐惧一瞬间从威尼克脑中袭过,那个梦魇般的背影再度于他脑中成型,和那张冷漠的面孔……不,他喘着气,摇摇头。

那个人已经不是我父亲了。

车很快通过第七大道,周遭闪亮的灯火,也在将揭的夜幕下越来越多。城市开始苏醒——伴随人类一起。一小时后,喧哗会取代短暂的宁静,直到新的光芒沉下。

路楠榭大道外,就着林木,阿泰已经远远、小小地静候在那了。他一手抓着面包,另一只手夹翻着报纸,流利得不像个老人。瓶装牛奶平放在座椅另一边。嘿,威尼克露出笑意,将方向盘往右转。

他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停下车,悄走到阿泰尔背后——他看报时总是那么入迷,甚至没发现背后的自己。威尼克就那样等着,直到当对方心满意足地放下报纸和面包袋、起身拍弄尘屑之时,才被那份惊讶发现。

“抱歉。”阿泰尔眼珠慢慢滑向威尼克那边,鬓角抖动一下。“久等了吧?”

“不会,我也刚来不久。”

“时候还早,”威尼克举起手表,“我们特意提前了两个小时,另外——”

威尼克侧过头,有些埋怨地望向阿泰尔手指上的面包屑:“我们约好一起吃早饭的。”

“无碍,”谁知,阿泰尔只是狡黠一笑。他扬扬面包袋,略微拉开一道豁口,像是刻意显摆那优质小麦的淡香。“不过开胃小菜。”

威尼克有点想打人。

他们很快找到咖啡店落脚——在芬泽,咖啡店通常是被剥去高雅的外衣,而也贩卖快餐一样的主食的,但这不意味着那么多店家都会在这么早营业。虽然很多店家已开启店门、打开灯,但多都忙于各种各样的检查和准备,而一致谢客。

在从前,这种境遇早就让总监们体验过很多遍——也抱怨很多遍。但今天显然是幸运日,不出二十分钟,他们便在赛亚维尔街左边的大道上结束了栉风沐雨,吐着热气搓手走进了这摆有“营业”门牌的咖啡店。

这里除壁灯外,还点着一些白嫩的火烛。

路过吧台时,二人都笑着和那个用手掌倚靠下巴、耷拉着眼皮,好像半睡半醒的的中年人对望了一眼。

好在,他也很快有了精神。

起初无话,简单点餐后,阿泰尔和威尼克便各坐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最近的事来。这股气氛似乎惊动了店主,在将食物放进热炉后,他也搬来一张板凳,坐在离二人很近的地方。

哎?威尼克微微警觉,但又想起二人方才聊的不过是闲话罢了。

“话说回来,先生店开的真早。”

恰巧和阿泰尔的话题进入了尴尬期,倒不如和陌生人聊聊。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那么热情,那种看似对什么事情都感兴趣,可一接触就顿时哑巴的人物,威尼克也见过不少。所以不可仅因对方做到了身旁就放心。

男人很快笑着接过话。

“芬泽人大多不愿在这个时候起床——这也难怪,我以前也是这样的。不过,也许是神谕吧,我某天起来时,发现早起的城市是那样的一副景况:便深深被迷住了。从此我关掉了原来的店铺,转来时间更自由的咖啡厅,以供私趣。”

说话时,对方不断涌那宽手掌轻轻摩擦着台面,最后顺势站了起来,面影在身后的烛光下明灭可见。那面色已可见老态了。

“原来的店铺?”威尼克好奇地问道。

“——是桌球馆,”男人抽出一根烟叼在嘴上,“白天通常是没客人的,大可睡懒觉到中午——你们不介意我吸烟吧?”

在确认二人没意见后,男人这才如释重负,从容掏出了火机,点燃香烟。薪火和烟雾同时绽放着。

“你所说的着迷之物,是什么呢?”

威尼克转过头,发现阿泰尔正以前所未见的郑重目光越过自己,穿到对面。

“你觉得呢?我的朋友——你觉得到了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是可着迷之物?”

“不知道——”阿泰尔暗暗叹气,“我也一直在奔波和寻找……”

威尼克还是第一次看见师父脸上那颓唐的表情,或者说,是从师母因病去世后的第一次。

老人自有自己的悲伤吧。

店主沉默了一小会,随即,像终于找出答案又找不出答案般微偏过头,手指重又摩挲起浮纹的桌角。他突然开口道:

“喝点什么吧。”

“叮——”仿佛预兆似的,就在他话音刚落的下一刻,热炉传来了烘焙完毕的声音。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阿泰尔,徒留下静静的脚步声。

“抱歉了——”见对方远去,阿泰尔在威尼克身旁小声说:“又让你见到我这副丑态。”

“师父,没事的……”

威尼克的心中也是兀自叹气——他如何不明白,一旦挫折长存心底,无论如何都不可祛去时,任何姑且的掩饰都不过遮蔽一时而已:这份虚伪的自信很快就会碎掉了,只是要看什么时候和裂痕相遇而已。作为同样被永恒之苦摧折的他来说,这份痛处,几乎唾手便可望见。

——只是,我……

他的心狠狠的一抽:又想起来了,那个身影,那些画面……父亲的影迹,有如从童年时代裂至现在的无尽深渊,足足慑服了威尼克四十九年。他还是记得那些幸福的,那在一切还没发生前,片刻的幸福,可怎么——

“威尼克?没事吧!”

从彷徨中苏醒时,威尼克才发觉冷汗湿了一背。那本应消沉、该由自己劝慰的老师,早已恢复了全部的神采,反倒以有些担心地在注视自己。时间...过了多久?

“老师,我……”威尼克想要解释,这才发现自己的虚弱与颤抖。

“不必再说了。”

阿泰尔打断了他的话,也是一边叹气一边帮他找毛巾: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虽然去的快,但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的确是几要昏厥的心悸。是阿泰尔以自己的温和和信任促使威尼克走到了如今的位置,他万分感激他,自觉欠下了很多,可自己怎么还……

每念及此,他便盖不住心慌与愧疚。

接过师父递来的毛巾,面色复杂地拭去汗后,威尼克才发觉食物已在不觉间吃掉了:而那本坐在旁边的店主,此刻早已搬弄后另一只椅子,仰头坐在店门外,好像从未目睹任何异样的发生。唯有他曾经坐过的那张椅子还偏朝着他们的方向,软垫上还有点点余温。

“哦?要走了?”

见二人整理好仪容离开,男人别过头,轻轻咦了一声。

“别看我们这样,还是有正事要干的,可不能都花在这里呀。”阿泰尔笑着回答他,一边说话,一边用肘戳戳威尼克的后背,再变换出滑稽的脸色。威尼克知道师父是要激励他,就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

“那么,你呢?就在这睡大觉,不营业啦?”

成功了,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情绪在随说出这些话而平复如初!

“拜托——”男人只是耸耸肩,嘴角不情愿地一扯,“就让我好好看看这美妙的日初吧!”

说罢,他便把头一扭,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再也不顾除高高的云彩以外的任何事物了。

师徒二人面面相觑,但最终还是相视一笑,消失在下一个转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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