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好地方！”
望向云层里淡去的夕阳，我由衷赞叹道。
“那还用说——”前市长笑笑，右手穿过背带拍拍肚皮，“景色很棒吧？”
夕阳酒馆，芬泽市弥赛克区内的地标性建筑，坐落于高达一百二十五英尺悬崖顶上的空地，面前便是高达百米的巨大落差——和下边不息的川流。
这里是政府前些年形象工程的集大成品。巨大的落地窗完全覆盖了朝向悬崖的那一面。据说材料玻璃完全由德国定制，甚至能阻挡火箭炮的绝大部分冲击力。盘山公路绕着花岗岩慢慢爬上去，零星的白色建筑散乱嵌在山间，看样子应该是度假用的别墅。
“也不完全是形象工程吧？”阿泰尔看我有些发愣，走到旁边。他的语气透着一股子骄傲，“这可是我一生最完美的作品。”
“作品...？你还懂建筑？！”
“略知一二。”
这回倒轮到我惊讶了，师徒十几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回事。
“——不过也是很久远的事了，只是建它时，偶尔发动了一下。”阿泰尔那骄傲的神情至终未减，只是见我傻愣不已，又嘟着嘴换成了往日的平和，招手示我到餐桌前。
“傻小子，别愣着啦！”
不过，他倒是没有立即坐下，而是在桌椅前，隔着一段距离去看那恢弘的大落地窗——和马上就要消逝的太阳。
我仿佛感觉时间在此刻被冻住了。
“经常来么？”我顿了顿，有那么一瞬感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我是说...偶尔来个两次？”
“你呢？”他没有解答我的疑惑，甚至连头也没回。他的方向只传出这两个字——我猜他一定在背后偷笑。“这里建成也有两个月了，来这儿放松的人可不算少。”
“一次也没有，”我打了个哈欠，真的很疲惫的那种，“我很少出门。”
“那你可得多出来开开眼界。”
“也许吧。”
菜上得很快，不如说从很早开始便等候在旁边了。我原以为，像这样高档的地方，一般都喜欢上那种高级餐厅里都有的龙虾和反季节蔬菜沙拉，可菜品却意外的单一：三明治。
鹅肉，牛肉，还有……呃，认不清类别的蔬菜和肉片。摆在那盘子里的，一边是现成或各种可组成的三明治材料，一边则是制好的成品。
“就这些？”我抓起一块，不解地朝他望了望，嘴里不住嘟囔，“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你不懂。”他往后缩缩，双手交叉枕在脑后，脸上的表情渐渐演变为戏谑，“拆开看看。”
我半信半疑，扒拉开夹住生菜、火腿与未明蔬菜肉片的面包，仔细在那酱汁之间看了又看，确认这就是超市里卖的那种最廉价的三明治——至少吃起来区别也不多。
“威尼克，你觉得食物最重要的是什么？”
就在我还抱有疑惑的时候，阿泰尔郑重问出这句话。
“食物？”被他难有的严肃一怔，上一个问题早被我忘到九霄云外了。“是...佐料？色泽？还是...新鲜度？”
我不会做饭，而他是大师。
阿泰尔讪笑一声，用那种充斥着“不过还是个毛头小鬼”的目光望向我：
“你还真是不会烹饪。”
“少取笑我了...别卖关子！”
“是‘自由’，和人一样。不管菜肴、酱汁，还是别的什么，做菜要的一定是自由。”
“火候可以拿捏不准，佐料可能会有不适——但这一切都是可以被弥补的，而达成这一奇迹的关键，便是‘自由’。”
“这和你欺骗顾客的三明治有什么关系？”我撇撇嘴，觉得自己必须扳回一程，“你可别想骗我。”
“嘿!”他狡猾地笑起来，配合胖脸上收缩的皱纹，嘲弄感更强了，“你没听过一句话么：‘菜没上完前不要妄加评判。’”
“那是你自己说的吧！”
他不反驳，只是搓搓手，扭头示意服务员可以继续了。这是他一贯的伎俩。大盘小盘的陶瓷碟碗被端上来，铁色的不锈钢锅盖罩在每一个盘子上面。
“你不会告诉我...这才是咱们的主食吧？刚才都是骗我的？”
“怎么会，”他又严肃起来，“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谜底揭晓了。阿泰尔迫不及待掀开了锅盖，将里面的东西有顺序地摆弄好。我也看清了：那是酱汁，各种款式的酱汁散放在大多数盘子里，混淆着热气彼此蒸腾。最左侧的几个盘子里，有着不同熟度的肉排和应时蔬菜。
我刚想表露不屑，却被他一瞬间看穿了：“威尼克，你可能不愿意承认，可有些东西混合起来就是会那么美妙。”
我继续用那种眼神盯住他。
阿泰尔见我不为所动，干脆转过头调弄起酱汁的比例。千岛酱、辣酱、番茄酱、花生酱...不过大部分还是闻所未闻的异色酱料。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这么多。
庆幸的是，空中并没有刺鼻的气味。
他彻底沉溺其中了。每当做菜，阿泰尔总会表现出远超工作的认真——即便只是表面的。他用小汤匙将蒜、辣椒、葱以及其他的一些什么移到碗里，一兜一兜的，生怕多了或少了一丝一毫。蹙眉，品尝，再到对调料的比例大致满意后，他开始朝碗里淋醋、香料液和甜酱——当然，比例同样是精心调试的。
各种颜色，就在他那小小的瓷碗内兜转混合，彼此淌落，又彼此吸吮。最后，痕迹刻在了彼此脸上——成为一种泛紫的黑。
他将小碗凑到鼻子下面，轻轻一翕，便供着嘴不住点头，面露陶醉。大功告成了！人类又多了一种完美的酱料！我用手指摸摸下巴，猜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试试？”
他终于回头，汗水，不觉间已浸湿了脸颊和领口，即便微风也阻止不了这一切。阿泰尔此刻的笑很真实，不像是以往大多时候那种带着目的的假笑。这种笑容足以让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倍感温暖。
“或许，你真能创造奇迹。”我望向他，打趣道。
“不，奇迹就在你我手中，此时此刻。”
他倒是认真看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