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静观其变的毒三娘,突然笑了。
她诡异难测的一抹笑意,令佝偻在旁正为自己成功得手而沾沾自喜的老六姑骤感浑身每条神经都莫名震颤起来。
老六姑惊问:“你笑了?”
毒三娘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在哭?”
老六姑不仅神经在颤,连脸上皱纹也一根根止不住的颤:“有什么值得你好笑?”
毒三娘已笑得尽露风情,优雅的曼声道:“有很多,首先是你忘了我的名号。”
老六姑强作镇定,也显出笑意:“我忘了么?你莫非不叫毒三娘?”
毒三娘悠悠道:“很好,你没有全忘,但你既还记得我叫毒三娘,就该知道我何以得此名。”
老六姑额角似着了一层釉子,发出一种死气僵硬的寒光:“毒……是因为毒……”
毒三娘嫣然道:“是因为毒,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尽藏有毒。而且这些毒受我随心控制,想毒死谁就毒死谁,想让毒性在什么时刻什么场合发散都可以,从不失手。”
她看着老六姑的手,那只手扼住她咽喉,沾到她皮肤。
她声音已满含嘲讽:“你一定还在怀疑,但请放心,很快你就会深信不疑。”
司徒肉跟随她多年,知她绝无虚言,她的确具有出神入化的施毒技法。
她自小嫁给五毒王子,其用各种毒物熬汤给她洗澡,一直到命丧陆氏之手,已达四年半,百毒侵入身体,非但没腐蚀她的脏腑,夺去她的性命,反而让她体质突异,血汗皆染剧毒,甚至连指甲里也可以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毒。
她想毒死别人只需让自己发热出汗,或轻轻划一道伤口出血,将血汗洒到别人眼耳口鼻及未闭合结痂的新伤中,别人命再硬,着道后也挺不过一时三刻。
老六姑其实久闻这些传说,但总觉过于离奇,从不愿相信半分,这时一股血箭自她扼住毒三娘咽喉的手上破皮而出,激射至高达数丈的横梁,竟直接灼了一个小孔,淡淡的紫烟飘出。
她这下不得不信了,惨呼一声,急收那只手,慌忙用另一只手护住其腕,脚步却还轻灵,迅疾避远,咬牙忍痛道:“好歹毒。”
毒三娘不经意似的看了看许松,发现心爱的男人也为自己造成的这番奇变深感惊愕,并不得意,反倒有些悲凉,讪笑道:“与恶名播于四海的六姑前辈一比,我这点歹毒算什么?”
老六姑羞恼难遏,正要使出平生绝招再战,突地一碟点心从屏风后飞来,平平稳稳的恰好落在毒三娘眼前,精致的青瓷小碟里叠着三个枣泥饼。
屏风后的白衫人道:“稍安勿躁,尝尝我亲手做的甜点。”
毒三娘道:“只怕圣主好意为之,所择对象却大错特错。”
白衫人道:“何错之有?”
毒三娘道:“此时此地,我心情既平静也愉快,用不着稍安勿躁,倒是那边的六姑老人家已怒气冲霄,再不降降火,整个人都要烧成灰烬了,那种事对谁的心情都不好。”
白衫人不以为然的笑道:“愤怒的人吃了我这枣泥饼消火顺气,你虽不怒,吃下去自也足可养养神。”
毒三娘沉吟着,突地诡笑:“公子既这么讲,我焉能拂您心意?少吃一点应该的确对身体会有益。”
言罢伸出手,五指如兰,将触及最顶端那块枣泥饼的瞬间,迅急弹指,三块枣泥饼应势弹飞,暗器般分三个方向,一袭左侧的老六姑,一袭右侧的司徒肉,一袭屏风后的白衫人。
她不必多说,许松也已和她心有灵犀,深知她意图,也知这三块枣泥饼有诈,眼见一块袭来,本距司徒肉很近的他灵巧翻身,先行避开。
只听三声轰然巨响,黑烟浓浓漫卷,顷刻充斥大半个仓库,众人视线都被遮蔽。
又听一声轰然巨响,房梁塌下,房顶竟炸开一个洞,浓烟从门口及洞口分涌而去,等到消散殆尽,屏风已倒,桌椅炉具的碎片散布,这仓库也成了废墟。
而里面的人,包括被绑的丫头,都凭空消失,影踪不寻。
这时,仓库外的府园里一阵喧吵。
兵刃交击声,奔跑追叱声,此起彼伏,经久不绝,似要把天都扯下来撕裂一般。
府园另一端,却又有人闯了进来。
XXX
一条负刀身影谨慎的穿行在重重屋脊上,像一头伏击猎物的豹。
当他瞧准方位跃到院中时,又一条身影已斜刺里冲出,挡住去路,却是个矮胖的老和尚,圆脸无须,白净如婴,宽大僧袍在宁静夜色里无风自飘,袖中隐有金芒闪烁,明显带着兵器,气势颇显神勇。
那负刀人正是前来寻救丫头的孟无情,丫头将珍爱的名贵佩剑交在他手,等老六姑一伙带走丫头后不多久,他灵光闪过,终于领悟丫头的真意:此剑非但不会让孟无情死心,反倒激起孟无情更大的决心要一管到底,丫头借此剑在他心中印下更深刻的痕迹,他再也休想忘掉。
丫头情知回家不妙,但实在挂念父亲安危,不肯逃避下去,而她冰雪聪明,心机灵巧,特别给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孟无情就是她有心选择的退路。
她这么做虽难免自私,却身不由主,毕竟张公子无从寻踪,不能依靠,此际孟无情宛如神兵降下,既热肠于她的“闲事”,武功也高得不可思议,不管司徒肉老六姑他们多恶毒狡诈,她坚信孟无情都有能力扭转局面。
可惜她没算到一点:回家发现真相是那样悲惨后,她必将心死。
那时孟无情就算成功救了她,她也很可能觉得是错误,甚至觉得什么都毫无意义。
尤其是生命的意义将变得最空洞。
XXX
孟无情这时看着和尚,已然识出底细来历,冷冷道:“无忧和尚,您老不在靖元寺吃斋念佛,却来这里干嘛?难道这里有人请你来念经?”
“是呀,这里刚死了人,而且恐怕还得死人,老衲此来可要忙坏了。”
无忧和尚左手扣着一串晶亮佛珠,右手虔诚佛礼,但江湖上谁都知道他是最不正经的和尚,说起话来不仅不具备佛家的谦虚,甚至满透油滑之气,就像市井摸鱼的青皮:“孟小儿,三年前盗我七绝丹,今夜老衲势必将你生擒,放进丹炉好生的炼一炼,不炼出我七绝丹的精华来绝不甘休。”
孟无情哂笑道:“老和尚,你真不知羞,自古以来,和尚修禅,道士炼丹,两者素无交涉。你既剃度出家,在佛祖门下挂名,干嘛学那道士?还自称炼成什么七绝丹,我看只不过是几粒狗屁小泥丸,当年我酒酣胡闯,一时肚饿,以为你那小泥丸是煎果,吃了才觉恶心,直把我苦胆都险些吐出来。我今夜不找你补偿身体损失,已算客气,你竟胡说八道,倒打一耙。”
无忧和尚剔眉瞪目,怒道:“孟小儿,你太过嚣张,在老衲面前口无遮拦,大放厥词,老衲今夜也不生擒你了,直接取你首级,扔到与你嘴巴一样臭的粪坑里。”
暴叱三声,沉气运转,僧袍迅速膨胀,猎猎鼓动,袖中闪动寒芒的物事低鸣着逐渐伸出。
他在江湖上臭名远扬,十足的佛门败类,却无人敢轻言除害,只因他内力雄浑,武功着实厉害,即使身负绝技的孟无情也必须加倍小心。
他猛然推出右掌,精钢打制的手套正是寒光闪闪的武器,掌风浩荡激涌,分波裂浪般直取孟无情咽喉。
孟无情深知他这一掌之威和萧如雷的风雷掌不分轩轾,刚猛无匹,势不可挡。
一念转及,他立时闪身向西,怎料无忧和尚一掌过后,又连出三掌,前一掌从中袭去,后三掌分取上左右,互成犄角,这招法实在奇诡,令人防不胜防,避无可避,只得硬接。
孟无情出道以来,遇战不知多少次,今次是最危急的情势,背上刀身自动震颤,嗡响不绝。
四掌之力已近身,彻寒凌厉的掌风夹着锐芒,孟无情连睁眼也困难,背上刀身却及时飞出鞘外,疾若闪电,悍如霹雳,劈出一道刀光。
只见闪电缠绕刀光,烈龙般狂啸飞舞,倏忽来去,一切静息不过是睁眼之间。
孟无情就这样神奇夺目的化解了对方威力惊心的四掌。
无忧和尚难掩怒气,目射凶光,但终于不再有前番咄咄相逼的傲慢,沉声道:“不愧是当世公认的两大刀客之一,年纪尚轻,刀法竟已臻化境。能一举破除我连环四掌的,你是第七人,而另外六人不仅年纪远大过你,身份地位也非同一般,甚至有三人是德高望重的一派宗主。”
孟无情接刀在手,毫不犹豫的插回鞘中,展颜笑道:“希望以后能与他们有缘结识,毕竟是同道中人。”
无忧和尚冷哼道:“你刚才出刀,刀身凌空,不着手腕,显然达到了以气御刀的上乘之境。但你若认为这样便可以胜我,实在妄想。”
孟无情叹道:“我并未妄想胜你,只是你要阻碍我做事,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两全,只好与你斗到底。”
无忧和尚左手食指扣定一粒佛珠,看来是不会就此罢休。
少林高僧内力深厚者皆善于弹珠破敌,百发百中,也算一大绝学。
无忧和尚虽不是跻身少林,却是地道的少林禅宗出身,其师正乃昔日威震江湖的少林三大长老之一。
此时他弹珠之势已现,孟无情今天必然要领教这一绝技的战力。
无忧和尚道:“老衲倒有个两全之法,你听么?”
孟无情含笑:“愿闻其详。”
无忧和尚悠悠道:“老衲这串佛珠,共计三十六颗,今番拆解来对你弹击而出,你若逐一避过,身无寸伤,老衲便自退,再不阻路。”
孟无情道:“我不用刀。”
无忧和尚道:“随你用不用刀,用刀也可,赤手也可,但老衲劝你要想清楚,这佛珠粒粒坚实,一旦发出,力贯千钧,所击之处,从无错漏。你用刀犹不易抵挡,赤手就更不必多言了。”
孟无情朗声笑道:“老和尚,你也太小瞧我,这次我非但的的确确不用刀,而且答应你原地不动,若避不过你任意一粒佛珠,自己捧头献上。”
无忧和尚横眉怒目,凶光暴起,大喝:“不自量力的小子,这次叫你留命当场。”
瞬即吐气开声,声震府园,厉若凭空劈下一阵焦雷,呼啸过处,地上的细小砂石竟都飞起乱舞,形成强力无匹的漩涡,院中几棵松柏,枝条尽断,树叶被漩涡纷纷卷落,草皮花丛也有不少直接拔根而起,混在半空乱成一片。
纵使孟无情能闭目塞听,那般浩荡凶猛的内力也激得他耳鼓生疼,五脏六腑似要扯裂一般难受。
他知道这便是少林赫赫有名的狮子吼神功,据闻数百年来,得其真传的佛门高人屈指可数,想不到这败类竟也习练精纯。
正在他被这神功震得几欲七窍生烟心燥如焚时,无忧和尚竟还能别有动作,划出左掌,掌端与腕臂俱成笔直,手上那串佛珠自动飞离,荡入一种无形而剧烈的内元气场,三十六颗佛珠无声而迅疾的拆解,如一片小小的黑云罩向孟无情。
孟无情索性真的闭上眼睛,双手静垂,表情瞬间安详,突然他所站的位置成了黑暗,比夜更深邃的黑暗。
黑暗也像是一个漩涡,吸力比无忧和尚狮子吼造成的那漩涡更强。
深不见底的黑暗漩涡将激射如雨的三十六颗佛珠尽数吞噬,佛珠一消失,黑暗就收缩,光明重现,这是在一瞬间发生,无忧和尚只觉得自己是眨了一下眼而已。
再看孟无情的双脚仍稳稳立在原地,双手根本没有动过的迹象。
无忧和尚傻眼了,以为自己肯定是做梦。
世间怎会有这样离奇的事?
孟无情微笑道:“我的确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也未出刀。”
无忧和尚不仅看呆了,而且心生恐惧。
孟无情道:“老和尚难道想反悔?”
无忧和尚连败两次,自取其辱,身上恃以为傲的杀招都用了出来,此时再无对敌之策,心胆也寒了,但对孟无情彻底另眼相看,明知多留已没意义,拂袍转身就走。
但他刚走出三步,一人迎面而来,哈哈笑道:“老和尚,岂不闻兵不厌诈?那孟小儿略用狡计,侥胜了你,你若就此弃战,江湖上还有谁瞧得起你,在圣主面前怎好交代?”
“圣主”一出口,无忧和尚踏步出去的双脚不由自主停住,脸色也明显变了,似对这圣主有深入骨髓的恐惧。
来人鹤骨松姿,貌白神清,竹冠罗扇,道袍飘飘,举手投足间轻盈如风。
孟无情也一眼就看出他的底细来历,含笑道:“无忧和尚,无极道长,想不到十年前的一次臭味相投,竟延续至今。”
无忧和尚听了不禁再度腾起怒火,转身疾步逼向他,额角青筋暴绽,铁制的沉重右拳格格直响,走到无极道长身侧还不停下,无极道长突然拂袖将他拦住,冷笑道:“你真没用,这小子三言两语就把你火气挑起来,意气用事,不免疏忽,刚才你便是这样败的。现在你且站定,让我来会一会他,倒要看他多大能耐,敢在我俩面前班门弄斧,不知好歹。”
孟无情却拊掌大笑:“妙极,素闻武当逐出门墙的孽徒擅使牛鼻子扯扯功,说起话来比无忧和尚更不三不四,今番得以领教,果不其然,但你手上的扯扯功不知可有嘴上的厉害么?今番若不一起领教,失此大好机会,另日必定噬脐莫及。”
无极道长容貌清奇,目如朗星,显见城府比无忧和尚深得多,这些讥言讽语听入耳中,竟也毫不失态,不露一丝愠色,只平和的摇扇缓缓道:“你既有这雅兴,我当成人之美,保证让你心满而归。”
他的手突然抬起伸直,扇端直指孟无情的眉心。
孟无情笑意不减:“你作为出家修道之人,为何不执拂尘,要拿这女儿家的物什?难道你终于修成正果,竟是颠倒雌雄?”
无极道长还是面不改色,悠悠道:“这扇子女气,打起人来既温柔也芳香,很快你就会被它迷倒了。”
孟无情道:“看来今天我艳福不浅,好,我已决定,适才我怎样对老和尚承诺,现在就怎样对你承诺,绝不让你老人家吃亏。”
无极道长道:“我当然不吃亏,永远是我让别人吃亏。我也用不着你承诺,我可没有老和尚那么好骗。”
孟无情笑道:“你不受我承诺,是想得寸进尺,自惹烦恼。”
无极道长也笑道:“臭小子,不必舌头上逞能,咱们手底下见真章。你黑闪电之名,我久有耳闻,别人说得过于夸张,我是从不相信的。今天你不妨就让我相信一次。”
话音未落,人已衣袂舞动,飘若流云,竟在半空盘腿而定,这身法之奇诡绝妙,已足够傲视武林,孟无情见了也不禁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