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爷直愣愣地看着这一眼小土窑,仿佛想要把它塞进自己的眼珠子深处,然后他慢慢地向着小土窑走去,心里面伴随着一种紧张,如同他第一次咬上秦姑娘的嘴唇。
往事在一瞬间清晰,柳爷想哭,他鼻子发酸,心头发紧,奈何他哭不出来——他早就没了泪了。
史家寡妇死的那天,是个午后,她很费力才抬起手来,轻轻挥了挥,拥挤在屋子里的众人识趣散开到了屋子外边儿。柳爷把秦姑娘抱在怀里,一个二百斤的汉子,泣不成声。
秦姑娘伸手去摸他的大脸,但她的力气堪堪够她把手臂伸到半空,便再也举不起来了。柳爷低下头来,将自己的大脸蹭在她的手心,任由她摸搡,乖顺得如同一只刚满月的猫咪。
秦姑娘笑着说,我活了三十来年了,大家都说我没孩子,没福气……谁说我没有孩子,这不就是一个么?
顿了顿,她又说,哥,往后没了我,你要受苦了。
秦姑娘和柳爷在一起六七年,她这样称呼柳爷,也称呼了六七年,一如当年她背着个大包袱出现在村前的大转弯路口。
柳爷说,芳草,我也跟你走吧,带着我走吧。只你一个人去了那边怎么行?
秦姑娘说,说你孩子……你说的什么傻话,我死了,是我命该如此,你好好活着,别耍脾气。
柳爷涕泗皆下,说,你放屁,这不是放屁么,往后没了你,我怎么好好活着,我不如和你去了,咱们路上也有个照应。
秦姑娘说,你怎么净说些傻话,我能跟你过这么久,早已经享了天大的福分了,你要是跟了我走,会折了我下辈子的寿的。咱们这辈子是聚散到头了,下辈子,下辈子咱做个正儿八经的夫妻。
柳爷淌着泪,他的嗓子仿佛被炭火烧得通红的铁钳夹着收窄,说话?就连喘气,都是丝丝缕缕的。
他只能是一个劲儿地点头。
秦姑娘最后撑着一口气说,人命可贵,你要是我的爷们儿,就好好活着,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能遇着个好的,就好好找个过日子,遇不着,像条狗,也活着,要是让我知道你不惜命,就当我秦芳草瞎了眼,你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别想再见到我。
柳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向来寡言,此刻内心悲伤,只能狠命地点头。
秦姑娘的眼力泛着泪光,她的手指冰凉,生气正从她身体里散出去,散在天地间。她的手拂过柳爷的面颊,又捏了捏他的耳朵,鼻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最后她勉强着拽起嘴角笑了笑说道,
有时候我想,我大概是个坏女人吧……这到死了,脑子里还是好想和你再做一次爱,就在那个木柜子上头。
然后她就不说话,死了。
秦姑娘死后,人们以为她就像是这个村子里别的死去的人一般。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一个人,死了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件只会被人在嘴上提起来,或者提也不提的事,而所有的事情最终都会过去。
但是此后,他们时常想起这个年纪轻轻就死去的女人,当他们想起来的时候,那个女人就站在自己家门口,笑着打招呼。她弯着眉眼,日色在她的酒窝里兜转,盘旋,一如村里头那些女人去河边打水的时候,当她们按下铝盆的一头,清凉的河水混杂着日光,在盆里盘旋打转,晃着人眼。
柳爷决意一个人挨日子,村里多有媒人上门,都被柳爷一次次好言打发走,时间久了,也便不再有人踏进柳爷家院门,柳爷每天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如同一只寡居的鼹鼠。但他的院墙上却不可遏制地生了青苔,青苔爬过墙头,爬下墙角,又一路爬到门槛上。春天青苔在寂寞中生,秋天青苔在寂寞中死,于是秦姑娘曾经生活过的那个大院,瓦落尘蒙,草生树荣,墙头颓圮却不倒,柳爷不死但衰老。
柳爷站在小土窑前四下看看,感觉这个小土窑还是当初他们离开的样子,他坐在地上,两腿箕踞,再把肩膀瘫软下来,像是一堆抽掉了骨头的老肉,他用蒲扇般大小的手掌托在地面,以防自己向后仰倒,他这样坐了好些时候,又躺在地上,把腰紧紧贴在地上,小小地睡了一觉。这一觉平静,且没有做梦,睡觉之前他以为自己将要这样睡过去,再也不会醒过来,但是他还是睁开了眼,并且感到贴着地面的脸皮冰凉。事实上在秦姑娘死后,他有几千个日夜睡着又醒来,但是从未像现在这样对自己仍旧活着而失望。
柳爷站起来,在小土窑里摸索了一会儿,终于在一块土皮下,找到了一个木枣。
这里的小孩有一个游戏玩法,将木头削成两头尖中间粗的枣状,玩耍的时候,将木枣放在地上,用一块木板猛击木枣的一头,于是木枣便盘旋着跳起半人高,孩子们瞅准时机,于半空中再给出一击,木枣飞出距离远者为胜利者。不忙的时候,柳爷于秦姑娘常玩。
后来这个木枣却怎么也找不到了,直到今天,柳爷走进小土窑,才想起,原来是那一个雨天,他们将衣服东一件西一件乱扔的时候,掉在了这里。柳爷用粗糙的大手摸搡着木枣,最后把它放进上衣兜里。
自小土窑出来以后,他又绕到了赤泥坡。黄土洞距离赤泥坡有不少的距离,但是这一天柳爷腿脚意外便利,没多久便爬上了赤泥坡。于是他又再次匍匐在地,恭恭敬敬行了三叩九拜大礼,双手合十说道:“感谢花草树木,蛇虫鸟兽们生我养我。”
做完这一切他就坐在赤泥坡上发呆。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目光所至,尽是天边,如果可以忍住饥饿一直待在这里,就可以在一天中看到太阳从东边的云彩里奋力跳出,落进西边的云彩里的全过程。在这里可以望到对面的红泥谷,红泥谷两侧长着盘曲的老树,以前树上曾经筑过鸟窝,柳爷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去掏鸟,失足落下了红泥谷,正摔在了红泥谷底的河边碎石上,于是摔断了胳膊,但是他那会儿身体状如牛,用了一个礼拜便堪堪痊愈。往昔如昨,历历在目,那些年轻力壮的身影,现在却只剩下了回忆的价值。
柳爷坐在地上,眯着眼,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一般四处打量。他顺手从地面上捏起一撮细软的黄土来放进嘴里。这些黄土在雨后会有很好闻的清新味道,但是现在没有。
黄土的味道与别的味道不同,并不在酸甜苦辣咸臭腥之列,它很难描述,就像是只有一个概念一般,千百年来也无人有心将它具化。通常情况下,它只是干涩,就像是在口干舌燥的时候放了一把炒面在嘴里,它们的共性就是可以在一瞬间吸干口腔里的水分,嘴巴便在随后惶惶,随后怆然。
发明“味同嚼蜡”这个词的人家境想来还是不错的,不然他可以写成“味同嚼土”,非但接地气,而且还有更强烈的表达效果。柳爷小的时候,他爹还活着,那个时候逢着闹饥荒,他爹拿了筛子去后山的黄土洞里刨土,那些黄土真若是刮下一块冷凝了的猪油来,现在的人不大了解冷凝以后的猪肉是什么样子,那你可以想象是一块芒果味道的冰激凌。
刮下来的黄土需要历经十几次的筛捡,最终剩下的黄土细软如面,柳爷他爹在黄土里掺了面粉,绊了白糖,捏成一个个的黄土饼,他又将锅底翻起来倒扣,这样烤出来的黄土饼,柳爷一顿吃下三四个。等他老了,就要死了,他虔诚如信徒跪在黄土洞前,说“感谢黄天厚土生我养我”,这话确实没错,没有那些黄土饼,他就要饿死。
在红泥谷的南侧,是一片树林,有一年柳爷在树林里乘凉,身旁突然落下十来只通体颜色通红鲜亮的小鸟来。这些小鸟眼神黑漆明亮,看了他好久,四下啄了啄,便振翅飞走了,其后没两天,柳爷便遇到了秦姑娘。这些小鸟他一辈子都不曾见过第二次,就像他一辈子都没有见到过第二个秦姑娘一般。
赤泥坡的旁边,是狼儿沟。那里避光潮湿,正是鸟兽聚栖的好地方,站在狼儿沟的边上,狼儿沟的沟顶与赤泥坡的道路持平,人们走过的时候,光是能听到脚下鸟叫叽叽喳喳,吵吵闹闹,但任凭怎么瞅半天,也看不到一个鸟屁股。
狼儿沟四面高深陡峭,蛇虫众多,这么久以来,只有柳爷一个人敢下去过。有人问他说下面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柳爷笑而不语,有人问蛇虫多吗?柳爷避而不谈。于是有人便猜疑这狼儿沟下面有一修仙的山精,他与柳爷达成了协定,不然为何柳爷总能捉到那众多的野味。
也有人说狼儿沟下面真有一窝子狼,是这一方生灵的守护主。很多年后柳爷死了,这里坏境日益恶化,狼儿沟没了茂密的树林,也便不再神秘了。人们进去里面,发现什么也没有,地上散落着鸟窝,枯树脚下有一些毛发,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留下的,只有零星几只松鼠在山崖碎石间探探头。
狼儿沟茂密的时候,里面到底有什么,除了柳爷,谁也不知道,等柳爷死了,就真的谁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