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城不比江北繁华,亦非上京那般庄重,虽有宵禁,但也推迟至日落后一个时辰。祝筠本不打算虚度一下午的光阴,但数着将军的鼻息,睡意就湮没了额头。
在船上晃悠久了,梦里也是晃晃悠悠的。就像醉酒似的,竟然梦见将军将自己献给王姬,让自己为朝廷刺探王姬的机密。虽说自己本就有意为将军鞍前马后,但将军要求自己出卖色相接近王姬,祝筠脸耷拉得比驴脸还长。但凡女人做到王姬那个份上,纵有七情六欲也不会有真爱了,男人在她手中沦为玩物,伺候的好,一时间风光无两,哪天腻玩儿腻了,能留副完整的骨头架子运出幽州就谢天谢地了。
梦里的场景照搬临江小筑初见王姬时,将军立于一侧阿谀献礼,王姬居高临下打量着新宠。祝筠被盯得的全身发毛,一个激灵惊坐起来。
“嘿哟,这小子还有点警惕。”陆六逗小猫似的勾勾祝筠下巴。
祝筠嫌弃地扭头,原来梦里直戳戳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就镶在眼前这个光亮的脑袋下,不做噩梦才怪!
“老六你白长一个辈分,天天挑逗一个后生。”高照沉眸继续浏览手中卷轴。祝筠打挺跳下床时瞟了一眼,是幽州的地形图。
“冉子皮糙肉厚还缺根弦,你这管家逗起来会吹毛瞪眼怪有趣。”陆六跨坐在桌旁。
“长安,来吃饭吧。”高照收起图纸招呼道。
祝筠支吾应着,夕阳透过窗棱晃着眼睛,忽然有些自责,将军如此偏袒自己,梦里怎么会那样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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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国之春乍暖还寒,出门时还需穿件氅衣。祝筠心知将军白日里休息必是夜里有安排,果然饭后就拎着自己出门了。
“将军,您要去哪里,我带路。”以前都是祝筠跟在高照身后,如今翻了个,祝筠不自然到走路都会顺拐。
“只管玩儿你的,时候到了我自会与你讲,”高照随和道,“还有,你不必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我在别人地盘上不会动刀动枪。”
“哦。”祝筠此刻大脑仍是一片空白。
祝筠此刻好似走在无边的荒漠里,会遇到古城亦或绿洲全看机缘。君心似海深,祝筠后脑勺又没多生一双眼。南辕北辙,惹将军不悦,祝筠还没那个胆量承担他的雷霆之怒。
大概步伐太沉重,高照有意缓和氛围,“我北上这一路听说不少你在江北的丰功伟绩,说你编了一支琴舞,舞女轻盈若燕,可于琴弦上翩跹起舞,足下音律时而悠扬,时而铿锵,直叫人拍案称奇。”
“小把戏而已。”祝筠回头才发现,将军只是在自己身侧半步远,并非想像里那般僭越。
前方丝竹悠扬,寻声望去,廊下有云袖轻舞,将军之言原来是触景生情。步伐渐进,祝筠忽然发现舞女中有一熟悉的面孔。
那舞女蛮腰似柳,云步踏肩,忽而执扇回眸,舞蹈戛然而止,“祝筠!”
“哇,说曹操曹操到!”他乡遇故知,祝筠快要跳起来。
“你相好?”高照挑起半截眉梢。
“不是。我喊她姐。”祝筠解释道,“她就是在江北跳琴舞的风亭玉。”
祝筠本想撒腿迎过去,但还是偷偷撇一眼身侧的将军,用眼神小小请示一下。将军善解人意,微微颔首,祝筠便脱缰似的跑过去。
“前些时候我给孙平去信,他说你已痊愈,那会儿我还害怕你再拉不开弓,今儿见玉姐轻盈更胜,总算放心了。”祝筠手舞足蹈,全然不似杵在高照身旁时六神无主。
“我很好。”风亭玉笑盈盈道。
“燕人没有再为难你,那两个丫头走了吧。”祝筠四下张望。
“我既已来了幽州,她们自然不再跟着。”见祝筠一脸惊奇,不等发问,风亭玉便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
原来是大家主传令召回沧海山庄的乐婢为王姬献艺,孙平借机将风亭玉的添在名单里带到幽州。只等上巳节后,孙平再安排送回魏国。
“可是,这样你就回不到江北,余生只能背井离乡。”祝筠惋惜。
风亭玉抚扇一笑,“家国、国家,魏国便是我的家乡。”
“玉姐此言颇有巾帼风范。”祝筠钦佩道。
别过风亭玉,二人溜达上街。约么时辰不早,贩夫走卒挑着担子回家,说书的戏台子拍下最后一抚尺,听众纷纷离去。食店的生意还不错,忙活一天的夫君最喜带些点心回家讨娘子和孩子欢心。
街边摊的糖炒栗子很香,祝筠多看了两眼,没想到高照竟掏出铜板买了一包。小贩刀铲挥的贼六,大概舞刀弄枪也是把好手。钱货两清,小贩提起铲子在板上刻了两道痕,祝筠见这么小的货摊也懂记账,啧啧称奇。
高照接过栗子时顺便探了一下路,“听说城内有一大赌坊,号称天下第一坊,夜不闭户,灯火通明,不知离此处多远。”
小贩收了赏钱,殷勤的指点道,“阁下说的可是长乐赌坊。走过这条街右拐,南首门头最亮堂的就是。二位若要去试试手气,我可得提个醒,那地儿是千贯钱进,一文钱出的地方。”
祝筠接过板栗,不明白将军唱的是哪一出。他亲眼瞧见将军收起的图纸画得明明白白,却还让自己漫无目的溜街。街上嘈杂,祝筠忍住没多问,磕着板栗老老实实带路。
长乐赌坊名声确实响亮,站在街对面就能听到坊里“买定离手”的吆喝声。
“会么?”高照开口惜字如金。
既在赌坊门口,不需多问也知道将军的意思。祝筠深谙其道,但恐将军厌极三教九流之徒,谦逊答道,“会一点。”
“赌坊里有个我要见的人,”高照望着赌坊“天下第一”的招牌,低声道,“但幽州城内遍布王姬眼线,方才那位卖板栗的伙计就是其中一个。”
祝筠捧栗子的手一抖,僵着脖子瞟一眼将军的神情,但又怕自己的反应太突然,倏地收回目光。
“我只买一包糖炒栗子,他却凿了两道痕,可见他要记录的是我们两个过往的陌生人。”高照指间转着两颗板栗,啪得捏碎其中一个,完美地抛进嘴中。
“我该怎么做?”祝筠哈着气息轻问。
“我不认识那人,那人也没见过我。但以掷骰子为号,掷出三三六,他就会上前核实身份。”
高照说的稀松平常,祝筠听着就就好似庄家手里的骰子通灵性,将军想要摇出个几个点就能摇出几个点。
“我不在行,所以靠你了,你有一整晚的时间。”高照拍着祝筠的肩膀鼓舞道。
“等等,”祝筠本想说,将军您既然摇不出来点数,当初为啥选那么个接头暗号,别个金簪或者袖子上绣个花不香么;再者,您都摇不出来,凭什么觉得我就能摇出来,起手就能摇出三三六的那不叫运气好,那叫出千,咱要真在天下第一的赌坊里面耍手段,还能有命出来么;还有啊,人家开赌坊图得是钱,谁会干坐着陪你摇骰子图一瞎乐呵,咱要霉运上身,老老实实摇一晚上骰子得斥巨资,祝筠心有千言,但见将军停下脚步眉头一拧,敢说出口的只剩一句,“我没带很多钱。”
“无妨,可以赊账,”高照狐狸似的瞄了一眼祝筠的衣袖,“赫连家的票据,可比银票实在。”
祝筠心疼的捏了捏袖子里还没捂热的票据,一狠心,踏进长乐坊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