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落一阵,换成了冻雨,小半个时辰后,又开始下雪子,如此往复,一夜不止。
到得清晨,道路都直接冰封了,滑如镜面站不住脚。路两旁的落叶乔木上,都挂满了亮晶晶的冰挂,仿佛长出了透明的叶子。
仆役们一边咒骂这鬼天气,一边忙着铺木屑干草防滑,毫无防备之时,一辆马车却乍然而来,毫不减速,眼看就要撞上人群。
一声轻喝,萧鉴尘天绝鞭出手,将来不及反应的仆役们一鞭子卷开,正是堪堪躲过。众人冷汗狂飙,但没等他们开骂,那马车已经绝尘而去了。
“这么急,怕不是赶去奔丧的!”众人一顿狂骂。
萧鉴尘也紧张,手心里全是汗水,但缓过气后,却没有说一句抱怨的话。
因为他认得那辆车,是计子都的贵人主子的车。
那辆车的马蹄铁和车轮都加上了防滑锯齿,所以冰天雪地也完全不用减速。也许是真有急事,但正冲人群而去,怕不是一般人做得出的,只能说是跋扈惯了。
萧鉴尘拦住众人,道:“或许真有人命关天的大事,既然没有伤到人,那大伙儿就不用抱怨了。”
众仆役都停住了手,惊异地望着他,圣裁峰也是等级严格,几时有贵公子叫他们“大伙儿”了?
然而不容他们多想,就见萧鉴尘离弦之箭般追逐那辆马车去了,他的速度,竟然比那马车去势还快!
萧鉴尘确实心中不平,自己虽然不能冲撞那贵人,但是早一步通知沿途的人避让,还是可以的。
于是只见一位白衣年轻人在前开道,鞭子卷开众人,后面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跟来。
马车门悄悄开了一条缝,随即关上。计子都声色无变,就像无事发生一般,可他心里,对萧鉴尘又多了几分好感。
再往前一点,就是鉴园与风暖池的分岔路了。
计子都暗中叹了一口气,谁能猜到,他的贵人主子一早大动周章,竟然只是为了去风暖池洗浴。
他的主子此番出京,本是为了采送异宝讨上欢心,可惜公输楼宝物虽多,他主子却通通看不上眼,嫌弃祥瑞不够。
可这天下真正的宝物祥瑞,不就是被他主子完全无视的、马车前惊慌躲避的这些贱民吗?
计子都与狄雁来多年交好,众多先贤的理念早已深深刻在他们心底,比如著名的“问人不问马”。
马厩失火,孔子问的是:“伤人乎?”不问马。
马在历朝历代,都是昂贵的财产。哪怕本朝广布马场,马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可是圣人眼中,再贵的马,也不如再贱的人。
计子都看看贵人,不由得心下暗沉,先贤在千年前就有这种可贵的思想,后人却弃之如敝屣,是祸还是福呢?
萧鉴尘也愣住了,他选择了左边路口,却发现马车奔驰向了另一方。
可是他马上释然了,马车虽然碾冰而去,却有一个锦衣人留在了原地。
正是计子都。
“计巡使!”萧鉴尘一阵惊喜,连忙迎了上去。
计子都却面色凝重,道:“跟我来。”
萧鉴尘道声“好!”连忙跟上。
计子都负手阔步而行,并不回头,缓缓道:“把你知道的林君和我说说。”
萧鉴尘眉开眼笑,道:“他很好啊,虽然吃喝方面讲究了些,但是心地真不坏。”
计子都却不为所动,道:“你在天玄山庄多日,和他一起,见过了一些什么?”
萧鉴尘道:“这个……”看了看计子都那伟岸背影,又想想了朋友对自己的信任,苦着脸道:“我不能说。”
计子都回过头来,冷冷地道:“是么?”
萧鉴尘只觉得一整座山向自己压过来,巨大的压迫之下,他只能勉强吐出两个字,道:“抱歉!”
计子都缓缓伸出了手,掌中明晃晃的,正是半截金枪的枪杆,目光阴沉,好似在说:“再给你机会考虑考虑。”
萧鉴尘只觉快要窒息了,才知绝顶高手的压迫感居然如此之大。
但他迎着计子都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
计子都缓缓举起了手。
萧鉴尘暗暗发愁,缩头想:“惨了惨了,惹前辈动怒,我是万万不能躲避责罚的,只能老老实实挨打,等他怒火平息。”
计子都的手已经落了下来。
萧鉴尘内心一阵疯狂嘀咕,可是却毫无痛感,原来金枪只是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拍。
计子都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平平静静地道:“好样的年轻人,既然你选择信任你朋友,那我也选择信任你,希望你莫让我失望。”
萧鉴尘道:“计巡使放心,晚辈绝不会做有背公义之事。若朋友想做,我也会拦着他。”
计子都一笑,道:“今天好不容易抓了师侄接我班,难得有空,我就带你去会会你朋友。”
萧鉴尘平地跃起三尺高,高兴得差点撞树,道:“太好了!”
沿途的冰雪已经无法封冻萧鉴尘的热切了,计子都步速很快,可是萧鉴尘却恨不得他能更快些。他紧紧跟在计子都身后半尺的位置,眼巴巴地望着计子都,想超车却不敢。
计子都心中有数,脚步暗暗加快,脑海中却不由得回想起当年自己被诬时,狄雁来方寸大失的情景。狄雁来自认代表公义,向来注重形象,连连彻夜通宵第二日出现在众人眼前依旧冠正衣整,倦容不现,被称神人。可那段时间还谈什么风度,什么都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