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在这远离尘世的峰顶,鸡犬之声不闻,农家炊烟也多为白云阻断,普通人家的哀愁喜乐与此无缘,有的只是寥落空旷。
峰顶有一块中空的巨石,长可十步,只有一个小窗面向崖底,就像是一座天然的囚牢。
一只山鹰高翔而来,停在一个黑衣人的肩上,他的人沉默如巨石。
多年来,每当需要做出重大决断之时,他都会来此打坐一整天。
他最尊敬的人曾经把他关在此地三年,风餐露宿,靠雨水和猎取偶尔飞过的小鸟维生。
从没有人过来送一碗热汤或者一床被子,峰顶的路被封死,所有人都等着他死或者疯,或者破壁而逃。
因为那根本不是人能忍受的。
直到三年后,他的师尊亲自打开了这个牢房。
映入所有人眼帘的,是他已经破成碎片的衣服,满头枯草般打结的乱发,和一如既往挺直的脊背。
正在打坐的他睁开了眼睛,所有人都忍不住一个颤抖,以为会看到魔王的怒瞳。
但是他的眼睛却无比清澈,甚至带上了一种他这个年龄的人不该有的看穿世间的悲悯。
当他起立缓缓走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忍不住带着敬意后退,尽管他的身份远远低于他们。
也没有人再提起杀了他这回事。
他的师尊亲自迎接他,激动而欣慰,并将峰主印信传给了他。
他看着激动得微微发抖的师尊,看着师尊的表情突然变得丰富,那一刻他就清楚地知道,师尊老了。
只有老人,才会感慨。年轻人,只会拼,只会抛头颅洒热血。
他的内心一抖,接过了峰主印信,只是因为不忍拒绝。
至今为止,他依然拥有三件峰主印信之二,而廖一行仅仅拥有一件。
他就是隐座,圣裁峰真正的无冕之王。
廖一行是所有人公认的峰主,令如山不可违。但隐座的提议,对廖一行而言,却也是不可不考虑。
然而隐座几乎从不开口,沉默已经是他的格言。
停在他肩头的山鹰,一声尖唳,直冲云霄。
他睁开了双眼。
有人上来了。
峰顶是属于他的,闲人禁足。
除了廖峰主和方青主以外。
隐座微微一笑。
方青主是他的小师叔,是师祖晚年才收的弟子,和他差不多年龄,武功也是由他的师尊代传。两人自幼交好,除了辈分差了一辈外,简直就是无话不说的好友。
当然,多数情况是他的小师叔在说,他在听。
他的师尊张道初峰主,为人端谨持重。代师传艺时候,对这位活泼嬉闹的小师弟,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唯恐他带坏了自己的关门弟子。
小师叔年纪小,玩心重,虽然资质不差,却被先后天都甩他一截的隐座吊打。每次师弟做得不如弟子好,张峰主就说一不二,一顿责罚。
于是小师叔偷偷来巴结自己的师侄,掏出一堆花花绿绿的点心,只求师侄待会儿能放放水,别把自己锤得那么惨。
隐座这么天资聪颖的孩子,怎么会被一堆点心收买,于是他立刻揍了小师叔一顿。
小师叔哇哇大叫,却发现隐座每每要紧关头拳头都会恰到好处地慢那么一点儿,正好是他竭尽全力就能躲过的那种慢。
小师叔大骇,想跑却发现隐座的拳头早就先一步封了退路,只能全神贯注拼命躲过每一招。
这一套连招下来,小师叔突然发现,那些冥思苦想都不得而通的关隘,突然全明白了。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走神,就发现拳头又到了自己眼前。
小师叔一声怪叫,只差没狼奔豕突了。
直到他一跤跌倒,才发现隐座已经坐在巨石上,享受那一堆点心了。小师叔爬起来就跳上巨石,道:“哎,师侄呀,留我一点呀!”
然而隐座的答复是一脚把他踹了下来。
小师叔拍拍身上的土,觉得特亏,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两个人都一般的不讲道理,奉承还要打脸,这不一堆好吃的全养了白眼狼去了。
师叔师侄就这么默契配合,张峰主每次横眉欲怒,小师叔就会闪现那么一招神来之笔,于是次次侥幸过关,日子倒也过得不亦乐乎,哪知终有翻车时候。
隐座记得那日,他的师尊于圣峰大会归来,面色格外冷峻。他把他们两人带到一方从未去过的练功小院中,苍瓦青苔,松柏迎客,无边宁静。
密室内,师尊从檀木盒中取出薄薄两本册子,一黑一黄,那是上下两篇心法,本门三大奠基心法之一的《无妄诀》。
密室之中只有明珠数颗,银辉洒下,正好可供阅读,再也不多一分刺目的余光。虬龙望月的塔香炉内,香气沁然,如瀑布一般流淌下来,翻涌如云。
一贯活泼的隐座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倒霉的小师叔腿上却爬上来了一条蜈蚣,小孩子哪里忍得住,立马一蹦三尺!
张峰主大怒,将两人一同责罚。令两人各执半篇,各处一室,不得私自交流,各凭资质悟道。若三日之内悟出可免罚,悟不出就面壁一月。
张峰主平日要求虽然严格,可勃然大怒却是从未见过的,两个小孩不由得心底发毛,再也不敢有一毫惫懒。
隐座的大眼睛闪闪有光,他拿到的是上册,进了石屋,当即盘腿坐下,不浪费一厘光阴,用手点着字,一字一字地仔细阅读。
通观三遍后,他发现,《无妄诀》心法并不难,其中的大部分口诀师尊都已经单独传过,只是散见在一招一式中。可是全篇通读,这还是第一次,心法配招式,若心法的全貌是这样的,那么之前散学的招式,也可以顺着心法连贯起来。
可是师父令他们面壁的题目,真有这么简单吗?
要知道答案,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去试。
隐座将心法熟记于心,在脑海中按照次序一句句将对应的招式连贯起来,发现大致可行,不由得会心一笑。
就这么一招一招地练过去,居然也可以畅通无阻,只有几招气息略微受阻,衔接不是那么顺畅。隐座反复练了几遍,才能勉强衔上。算他资质过人,动作迅敏,勉强掩盖住了破绽,可是真的不顺手。
究竟是自己功力太差发挥不出《无妄诀》的威力,抑或是自己根本就弄错了方向?
隐座重新坐下来,放弃了无谓的重复练习,他仔细回想着师尊授予心法的细节。两本心法,黄色为上册,黑色为下册,装在贵重的檀木盒子里。
两本书都是高丽贡纸,纯以蚕丝制成,绵软光滑,蚕丝压成的菊纹,翻页时一遇到光线便莹润闪耀,仿佛纯银丝编成的一般。
这贡纸来源于宫廷,上面誊写的不可能是平常文字。况且师尊当时神态凝重,看向他的目光甚至有些犹豫,那是对心爱弟子从未有过的担忧。
所以这个简单的题目,也可能是生死大关。
至于小师叔,师尊一望过去,一如既往的摇头叹息,显然根本没打算他能悟出来,更加不会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比如这一节,“散气入百骸,凝如江海收,渐入少阳脉,奋发若雷霆。”歌诀简单明了,配合武功招式“劈峰入海”,便是凝注全身真力于手少阳一脉,发出这千钧一掌,真力之涌动,就如百川归海般,其势不可挡。
再度细究,歌诀勉强能质疑的地方也就是“少阳”指的的是手少阳还是足少阳,“渐入”应该怎么“渐入”,毕竟对敌之时每一招都如白驹过隙,敌人是不可能停下来让你真力“渐入”的。
手少阳一脉,五行归属为火,歌诀却纯象以水,奇怪的歌诀还远不止这一处。虽然每一处都能变通达成,可是总有那么一丝疑惑,挥之不去。
金生水,水亦为水,唯独火,不可能生出水。
隐座天资再高,也才八岁而已,多方试探无果后,立刻显露出了成年人才有的决断,长身而起,放弃了无谓的举动。
他推开了石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