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中，光影晃动，有客人来了。
林君收起神思，微微一笑，来者的褐衣上都有着矩规标志，他们是公输楼的人。
公输楼的知客就不比杏林馆的医徒们长袂优雅了，腰上百器之带，扎袖利落之貌。行礼之时，人人手上或多或少都露出被工具伤到的旧痕，显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徒。
时人轻视百工，然而公输楼不存在这点，对优秀工匠极为厚待，所以聚集了天下名匠。不少人十年为徒，也不肯出师离去，只为技艺再上层楼。
“林公子，公输楼有请！”公输楼知客们齐声道，倒也气势非凡。
林君微微一笑，工艺技术都是极需协作之事，而且往往需要多代人的积累，公输楼讲究齐心协同，果然贯彻在方方面面。
可他还未回话，萧鉴尘就闪了出来，亲热地挽住他的胳膊，笑眯眯地道：“早就想瞻仰瞻仰公输楼的各种神技藏品，搭个车一起去看看！各位小哥带路吧！“
林君很自然地接道：“我们一起。”
公输楼来人也知道他们俩关系不错，并不意外，伸手道：“两位贵客请！”
萧鉴尘欢脱得很，绝对的自来熟，三言两语便搭上了为首的知客，道：“杨大哥，公输楼一切都好么？公孙楼主、卞副楼主今日都好么？”
杨知客道：“托萧公子之福，一切都好。只是为了秦副…秦舆之事，公孙楼主近日头发都白了不少。”
萧鉴尘微微点头，暗想秦副楼主人缘还不错，所以公输楼之人才会对他留有余敬。一念至此，故意长长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杨知客一抖，停了脚步，道：“难道萧公子也认识秦…秦舆？”
萧鉴尘暗想：我们确实在监狱里有过一刻钟的交情，可以算是认识。便点点头，一脸惋惜地道：“曾与秦副楼主有一席之谈，印象极好。刚听得这种事情，总觉得接受不了，莫非其中有奸人陷害？”
杨知客猛地抬头，张口道：“萧公子——”，却被同伴急扯衣袖，只得把一腔疑云吞回了肚中，眼神瞬间黯淡。
哪知萧鉴尘叫声更大，道：“哎呀！哪来的狗屎！杨大哥你倒是早点提醒啊！”
众人皆尬，这石子路上居然多了条狗屎，正好被萧鉴尘踩到，无怪乎他大骂晦气。
林君打了个呵欠，萧家小子早就是鬼精鬼精的了，什么都做得出来。接下来，这小子怕是会想办法私会杨知客吧。
而他想的，是与卞副楼主来一场交锋。
林君曾详询过萧鉴尘姚品仙逃亡的种种细节，听他提到秦卞两位副楼主之争，牵涉到了一条原本要交付给封家的船。而这船，遇到洪峰，沉了！
当时他们正在喝茶，茶中混入了姜末，辛辣一时冲鼻。
林君看了看萧鉴尘，似笑非笑，目中隐隐有意。他不信以公输楼的能耐会造出一条沉船。哪怕真是意外，他也有兴趣帮萧鉴尘查到底。因为这个封家，只可能是他的朋友封不语的封氏家族。
在这世上，他所认的朋友极少极少，每一位都值得他倾尽一切去对待。伤害他的朋友，就等于手刃他。
与杏林馆一路花香鸟语、和煦明媚不同，公输楼更见厉兵秣马、暗藏峥嵘之处，林君目光倏地敏锐，心跳加速，若他没看错，公输楼竟然建在一座未开采的铜矿旁边！
林君定睛再看，凤尾茶喜生长于铜矿边上，这里就有干枯凤尾茶，不会错的。
铜可以铸钱，历来铜矿都为官家所有，绝不许民间所有。林君的心咚咚直跳，想起汉文帝曾赐予自己宠爱的邓通数座铜山。圣裁峰的首任峰主杨玄鉴，与皇家的关系果然非同一般。
水带缭绕，将矿脉之金气尽泄为财气，护住了圣裁峰数十年来的繁荣。但这确实又是一把双刃剑，因为铜矿乃是上天之珍，私自占有而德行有亏的话，这财气就化作杀气攻身了。
无德者不担财，有德者方能有天下民心。
一路搭建的水轮，推动着各色机械的运行，比如磨坊鸣钟之类。杨知客边走边介绍，萧鉴尘看得兴味盎然，神采奕奕，恨不得样样凑过去瞧瞧摸摸。林君欣赏微笑，淡然走过，只是一路留心此地的布局。
再一转，便是人间绝美。
萧鉴尘“哇”地一声惊叹，甩开了知客们，流连在巧夺天工的各色雕塑中。这里仿佛是人类想象力构造出来的仙魔异界一般，虬枝苍梅，宛若游龙；崖柏怪松，翩若惊鸿。奇石、异木各自生势，其气灵动，仿如有精魂在其中一般。而各色晶矿雕琢的神女神兽，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林君对如此精湛的雕工，也是啧啧称奇。神兽仙鸟的皮毛之下，仿佛可见它们骨骼肌肉蕴含着的巨大爆发力，这刀工早已经突破了皮相，到达了骨相。
林君正待细细观摩，却被萧鉴尘拉到一尊神女像旁，道：“林大庄主，你看看这。”
这是雕刻于石壁的一尊巫山神女像，神女面容庄雅清华，似乎淡淡欢喜，又似乎淡淡哀伤。衣袂流飞，环佩清扬，仿佛盛开的花瓣一样簇拥在她的周围，漂激出点点水珠，最终落入脚下的江水之中。
林君惊叹道：“好美！”
萧鉴尘笑吟吟地道：“你觉得比起寒家姑娘来如何？”
别人问他这问题他大概不会理会，不过萧鉴尘在问，林君还真思考了一会儿，道：“寒家姑娘风露清华，还是小家碧玉了一些。这神女却是贵气天成，非同凡品。”
萧鉴尘收起了笑容，叹了一口气，道：“我见过的女子成千上万了，竟然没有一个活美人比得过这死石像的。如果不是她没有眼珠，我怕是要为之神魂颠倒。”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碰触这石像，但是却无缘触及。因为整个浮雕被一层透明的水晶壁罩住，只允许人观望而不可亵玩。
林君道：“点上眼睛，怕是神女就要活了。若神女破壁而去，这地方的动人之处，只恐顿刻便减去七分了。”
萧鉴尘回过头来，朝着林君神秘一笑，道：“我见过她点上眼睛的样子。”
就这么一刹那，林君的眸中闪过了万千世界，语音却是一贯的淡淡的，道：“哦？”
萧鉴尘用刮了刮四面壁上的青苔，道：“雕塑者真是爱她啊，为了不让青苔上身，还特地做了个水晶壁把她保护起来。”
林君仔细看着从底下往上生长的青苔，道：“这青苔最下方浓黑如墨，上头的却还是碧色，一层一层长了好多年了。他可能早就化为黄土，她却还是如此鲜活。”
萧鉴尘指着苔痕道：“你猜这青苔继续这么长下去，有没有一天会长到神女的身上？”
还没有等林君回答，萧鉴尘就回头一笑，道：“我猜是不会了。雕塑者是那么爱惜她，这些青苔也该知趣让个路。”
众人皆笑。杨知客道：“萧公子，预约的时间就快到了，还请把握一下。”
萧鉴尘回首，打个哈哈道：“杨大哥，你们是见惯美人不觉新鲜了，小子初来乍到，实在是流连忘返啊。”
众人再也忍不住，都哈哈笑出声来。杨知客忍住笑，道：“萧公子，若果真欣赏公输楼贺园，不妨再往前行，前方更有奇景。”
萧鉴尘眨眨眼睛，道：“杨大哥，贺园的主人，是不是姓贺？”
杨知客摇摇头道：“这就不清楚了，公输楼也不是样样制作都有记录的。不过，贺园的主人技艺通神，我们这些晚辈不论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他的千一，只能常来此揣摩学习。”
萧鉴尘道：“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更神奇之景？”
杨知客笑中颇含感慨，道：“萧公子，你稍后便知了。”
再往前走，便看到了杨知客口中的传说之地了。
整个贺园，都是人类想象力的瑰妙产物。
里面没有任何一具具象的雕塑，每一个作品都是唯美的、抽象的、表述的，而不是描摹的。
飞瀑溅玉，水汽氤氲如雾，将这一片小园渲染得如梦如幻。园中的一切，都柔软如美人的眼波，曼妙如佳人的身姿。
花、草、树、木、石、路、流泉、雕塑，所有一切的一切，都在向天地赞颂一个女子的美丽。
就仿佛水晶宫一般，有着飘摇的海藻晶灯，有着美丽的珊瑚，一切景物的造型都是有弧度的，像流水一般，如神女体态曲线般的，似乎都是对某个女子那难以磨灭的记忆带来的灵感。
而整个贺园中散布的各色宝石制成的水珠，点缀在园中各处，就像女子的泪光一般，莹莹欲滴。
这女子并不在这个园中，但是园中的一切，都是她。
这就是为她而生的作品。
萧鉴尘从未想过一块白石可以如此美丽，这白石放在任何别处，都只是一块稍微特殊的石头罢了，可是在这神秘的贺园中，它就仿佛女子的柔腮一般，洁白如玉中，竟然透出点点羞涩。
它就像是活的，有灵魂一般。
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雕塑两字能形容的了。
萧鉴尘看着一片鱼儿一样的白石树叶，那是供人的休憩之所。暗想，若是夏日炎炎的时候，躺在上头就和枕着美人腰肢差不多了，清凉柔润。一片白石被打磨得光洁如玉，不知道那位贺前辈，每一斧凿下去时，是何等心情。
萧鉴尘的目光在这片叶子上徜徉不去，惊叹道：“神作啊！贺园的主人，在创作这些作品时，该是很幸福吧。”
林君长睫毛动了一下，叹了口气，道：“爱情的甜美，虽然给人灵感。但是支撑作品完成的，恐怕还是别离的痛苦。那幅神女没有点上去的眼睛，掉下来的眼泪，似乎都藏在这里所有的雕塑上了。”
说着，转过头来，快步离开。
萧鉴尘简直无法接受，拉住他道：“我不信！真是这样的么，你解释来听听？”
林君摇摇头，心想这并不需要解释，他看不到所有美丽中的缺笔么？”
萧鉴尘最后挣扎，道：“杨大哥，贺园主人最后有没有和心上人在一起？”
杨知客摇了摇头，道：“萧公子，我不知道。”
萧鉴尘失望地放了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