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整个山寨都被一层银装裹住。
飞鸟绝迹,鱼潜于渊,唯有那丘壑间不断移动的杂白色给这片大地带来了几许生机。
视线不断拉近,那游荡着的杂白色却不是啥有污点的舞带,而是一支有着数百人的送葬队伍。
队伍很长,像一条蜿蜒着的白龙。
队伍最前列,有手持竹竿的人,竹竿上的白色飘带随风飘荡。亦有手擎长杆之人,长杆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叮叮当,引魂铃将其魂魄指引向墓地归处。
四周静悄悄的,无人说话。唯有那脚踩于地,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踩雪之声。
待字闺中,悲戚惨死,本为大忌。
然百人送葬,倾天大雪天地为之披孝,亦给了她最大的体面。
寤歌他们一直走在队伍的末端,一路无言。待下棺入土,匪人渐离,他们俩才走到跟前。
一夜未见,葛天雄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精神萎靡,鬓角竟长满了白发。
他跪坐在雪地中,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石碑上的文字,那字迹歪歪扭扭的,显然是初次之作。
那石碑上雕刻着七个大字——“爱女葛小幺之墓。”
小幺无父无母无姓,她是被人扔在深山老林中的,那年她年仅五岁。
这块林地,就是她曾经遇到寨中人的地方。
寤歌将视线从葛天雄那双布满伤口的糙手上移开,重新将目光落在了封青的脸上。
相比昨晚,此时的封青才是他们所熟悉的模样,他肩背挺直,目光坚毅,仿佛昨晚的那一幕只是一场梦境。
他将目光投了过来,最后落在姬焱的身上,“走吧,寨子里还有一场大战等着我们呢!至于雄哥……”说到这他朝那跪坐的人看了一眼,“就让他再陪小幺一会儿吧!”
姬焱点了点头,一阵冷风袭来,让他连连咳嗽。那憔悴样,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与这雪地长眠。
“姬焱,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地回答我!”寤歌连忙扶住了他的胳膊,神情很是严肃。
封青看了他们俩一眼,非常有眼色地先行离开。
口间有血腥味传来,姬焱偏了偏头,有意地将其吞咽了下去。
寤歌在一旁问话,“你是不是……是不是真时日无多了?”关于这个问题她不止一次旁敲侧击过,但却从未得到过一个确切的回答。
姬焱定定地望着她,无声胜有声,答案已然不言而喻。
寤歌眼眶瞬间通红,她啥话也未说,直接转身离开。
“寤歌!”姬焱在身后叫唤。
寤歌没理,反而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林间积雪,深入脚踝。
身后突然响起了‘哎呦’的惨叫声,生生将她的步伐止住。
寤歌回头而望,身后却是无一人身影,她神情明显急切,但在下一刻她身后却又响起了熟悉的呼唤声。
“寤歌!”声音轻唤,带着些讨好。
“你骗我很好玩吗?”寤歌大吼。
“你既然都快要死了,你还跑到那鬼黎城干什么?你都要死了,你还管别人的死活作甚?你到底是闲得慌,还是圣人转世,你还嫌你前半生~活得不够惨吗?”寤歌情绪起伏颇大,整个人显然是一副暴走的状态。
姬焱没有说话,任由着她大肆发泄。
“……你……你简直气死我了!”寤歌双手叉腰,原地转了个圈又将视线重新投在了姬焱的身上。
“真没救了?”她语气不由放软。
姬焱嘴巴动了动,却并无声音发出。
“说话呀!你哑巴了?”又是一声吼,音量陡然拔高。
“我中的是蛊毒,半年一过,爆体而亡。”姬焱张口,总算是将一切说了出来。
“半……半年?”寤歌舌头打结,满脸的不可置信,“你可真是找……”,到口的话在见到对方那颓废的眼神时却生生让她改了口。
“……没事的”,她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连声安慰,“不是还有钱大娘吗?她医术那么高超一定会有办法救治你的。如果钱大娘没办法,我们就去丘孜,丘孜不是最善蛊吗,到时我就陪你去闯云泉。我就不信了,能种蛊还就不能解蛊了?”
寤歌口中的云泉,就是丘孜历代皇族居住的地方。
看着这人信心倍增的模样,姬焱终究是不忍将红儿的诊断告诉她。
“对,总会有办法的。”姬焱附和着点了点头,他嘴角含笑,让其病容都生动了几分。
“等下寨中肯定会大乱,你就紧紧跟在我身边,可不能乱跑了啊!”寤歌嘴上念叨个不停,连连叮嘱,“千万别逞强,你那三脚猫功夫谁不知道,被我保护不丢人!”
“嗯,不丢人!”姬焱又附和道。
两人声音越来越小,背影也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在铺满银毯的枯树之间。
*
蛮人是什么时候上山的呢?大概是大雪逐渐停歇的时候。
就在众人以为蛮人临时变卦之际,他们于第二日的凌晨从悬崖下直攻寨门。
大雪封山,滴水成冰,就连黎水河畔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冰。悬崖处的岩石常年受雨水的侵蚀,早已变得光滑不堪,他们怎么都没想到这蛮人会直接从此处上山。
等他们收到消息时,那群蛮人已经开始攻打寨门。
葛天雄坐在黑风堂的虎皮大椅上是急得团团转,他不禁将求救的目光朝封青投去。
封青也是满脸急色,他视线不禁望向站在门口的那两个人。
“是我安排失误,我虽考虑了此处上山路线的可能性,但却没有安排足够多的人手。”封青脸上满是挫败,显然是深受打击。
“这其实还真不是你的问题!”寤歌开口说道:“面对那群人,黑云寨本来就是必败无疑!”
“委婉点!”姬焱在一旁小声提醒。
寤歌撇了撇嘴,再开口,话确实好听了许多。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的谋略策划都是纸上谈兵。有一件事你们或许不知道,你们面对的蛮族首领不是别人,而是曾与江华数次大战的武隆。就连江华都不敢保证能将这武隆大败于马下,又何况是你们呢!他手底下的人可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就黑云寨这些门前汉,上去可不就是送死吗?”
也不知道她这一番话到底是在夸赞武隆,还是在自夸?
姬焱在她提及‘江华’二字时,视线不由朝她瞥了几眼,并极力控制着自己嘴角的笑容。
“那你们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你们可真……”葛天雄一听,气得直接站了起来。
“心黑?”寤歌将话接过,眼神却带着些鄙夷,“朝廷确实是来招安的,但不代表我们就是冤大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不就是想让朝廷和蛮人两相争斗,你们好坐收渔翁之利吗?只可惜之后出了些意外,你们又打不过我,这才退而求其次地选择投靠朝廷。”
“……就不要屁眼口抹口脂——装纯(唇)了……”
寤歌正说着了,旁边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咳嗽声,原来是姬焱刚被她的话呛到了。
刚那一番话本就是脱口之言,这会儿回过味来寤歌自己脸上都有点臊得慌,她连忙以咳嗽声掩饰尴尬。
不过她这番话确实也没假,葛天雄忙给封青使了个眼色,让其出面。
“咳咳!之前的因果就不必提及了,我们现在毕竟是在同一条船上,若我们寨子真被灭了,那批武器可就没了。”封青正说着话了,门外有探子来报,说是武器库起了大火,蛮人已经攻进了寨门。
“什么?怎么这么快?”葛天雄吓得直接丢掉了拐杖,他顾不上脚上的疼痛直往武器库而去。
封青也操起大弓,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这么快!不会是武隆那厮自己来了吧!”寤歌眼睛里有股熊熊烈火不断燃烧,“上次他把我们害得这么惨,这次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话音一落,她已然冲出了大门。
姬焱慢后一步,他望了望那漆黑一片的广袤天空,紧接着将视线投在了黑风堂的一个角落。
那角落处立着一个武器架,架子上还放了一个黑色大匣子。
他抬步走了过去,熟门熟路地将那匣子打了开,从里侧拿了两个圆柱形物体出来。
这里他来过几次,知道这里临时放了些零散武器。
……
随着嘭嘭的两声,两束烟花一前一后地在天空中炸裂,绚烂夺目,将大地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