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的大殿上,襄王刘熙待文官武将退后,如果不回寝殿休息,就会眯了眼,努力将壮硕的身体靠向王座右侧,尽量将座位左侧腾出一大块地儿,同时粗壮的右手臂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支撑着身体,这样斜坐着一坐就是半天。
每到此时,内侍总管陶春风就命人在殿内点上檀香,让护卫全都退到殿外,任何人未经传唤不得进见。只留他一人不出半点声响地在旁小心侍候着。他知道王爷这时在思念先王,思念他的父亲。
陶春风原叫“陶春寒”,他的名字还是先王刘儒所赐。那是他被选为襄王贴身内侍时,先王刘儒看后他的名字大笑说,“‘春寒陡峭’不如‘春风十里’,以后就叫‘陶春风’吧。”
他比襄王刘熙大六岁,已愈花甲之年。三年前襄王就提出让他告老还乡养老。他以家乡除了几个远房亲戚外再无至亲为由做了托辞。回去也是无依无靠,不如在府内趁着身子骨还硬朗再侍候王爷几年。
襄王刘熙当然知道这个老东西所想,他是舍不得离开他。当然,他也只是说说,这老东西真要走,他还真不会让他走。
陶春风别看长得有些瘦小,人却机敏能干。最难得的还是个练家子,据说他入王府前曾跟着沿街卖艺行走江湖的师父们学过几年,成内侍后也不曾荒废。他在襄王五岁时就成了他的贴身内侍,对襄王更是忠心耿耿赤诚相见。陪他入京都拜帝君晋王位出生入死,无一不是舍命相助。更重要的是,襄王也从没把他当下人看待,他们名为主仆,情胜兄弟。
殿内弥漫着檀香的香味,没有文官武将的窃窃私语喧扰之声,静的落针可闻。
许是清风的缘故,陶春风看到正对门口的一只香炉内的檀香将要燃尽了,他没有招呼小太监们。只是轻轻朝王座睨了一眼,那一眼快捷而又锐利。他今天有些担心。
以往王爷这般时,有时会间隔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几句。但今日不同,这么长时间了,竟一声未吭。
大殿高大宽深,以至从宽大的门窗透过的缕缕光线穿过幽深的殿堂也变得的暗淡了许多。
这座隆恩殿坐北朝南,是襄王府正殿,也是樊城最高的建筑。是襄王册封后,华夏帝国武帝在原来樊王府第出巨资用五年时间为襄王修建的。据说,大殿完全是按京都的长青殿样子修建,只是基础比长青殿要低上一尺。正殿内的青石板全部取自燕山峰顶的琼石台,有冬暖夏凉功效。用木更是考究,全是上等的金丝楠木。取得隆恩殿也是寓意非凡,以示天降宏恩之意。虽修建年代久远,但仍难掩饰它的壮阔宏伟。殿内依次摆放着历代帝王恩赐的宝贝,铜鹤、神龟、宝鼎、玉器等奇珍异宝更是不可胜数。
襄王刘熙身材魁梧高大,生得方面大耳,浓眉阔鼻,颌下有着一部浓密的美髯。虽已年逾五旬,身子有些发福,但举手投足间仍难掩凛然英气。只是平日间常带着隐郁之色,但睥睨之间却常让人心惊胆战。
随着岁月的增长,有人说他长得与先祖刘锋,也就是大将明锋越长越像。他也曾对着先祖的画像默默端详过,的确,如果先祖那画像画得传神,那他确是与先祖是最像的。但他也感觉有点看着很像却最不像的——就是眼神,先祖明锋眼中满是慈爱。
陶春风轻手轻脚地走近香炉,小心地换上一支檀香。往回走时,他左脚故意在光滑的青石板上一滑,发出“吱”的一声轻响。同时,低垂的眼睑向上瞥了一眼。
襄王刘熙听到声响,微微睁开眼睛向陶春风望了一眼,又轻轻地闭上了。
趁此机会,陶春风停下脚步,对着襄王一揖,劝道:“王爷,您如累了,不妨到寝殿休息吧。”
襄王点了点头,算作回应。他知道这是这个老东西惯用的伎俩。也许樊城,不!也许整个天下也只有他最能知晓他了。他——自从在他五岁那年跟着他,到现在将近五十年了。只是,他只知道自己在思念先王,思念他的父亲。殊不知,这里面还埋藏着深深的恨意。
他恨自己,恨天下,更恨自己的先祖明锋,为何签订那三个该死的协定!
尽管王座很宽大,尽管他努力使自己身体尽量靠向右侧。但王座左侧的那块空座仍感觉太小,还是坐不开当年八岁的他。
那是他八岁那年,入帝国京都前的那一天,他来向父王道别。
他没料到,一向严厉的父王竟让他坐在王座的左侧,一边搂着他一边与大殿上的文官武将们议政。他记得那天,他很激动,便更多的还是好玩与兴奋。他还记得,父王将他搂得很紧很紧,好似生怕一松手他会从王座上摔下似的。只是,他没想到,那一天与父王一别竟是永别。
从接到父王病重的消息后,他日夜兼程,但怒江洪流竟足足阻挡了他一个月。
他隔岸苦候,望穿秋水,没能见到父王最后一面。
父王只给他留下八个字:“善爱子民,不负王室。”他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很久,他想,父王真正懂得他。
承袭王位后,而立之年的他度过了一段荒诞无度穷奢极欲的日子。期间,更做过不少荒唐事,令流言四起,民心不安。
直到那年新君继位,世子刘衍从京都来了一封特别的信。信中尽是夸耀新君神武,年轻气盛,是旷世奇才。胸怀宏图大业,更有揽月大志。思念之情破天荒的未提及半句,只是提及先祖留下的八个字。他端着信苦思多日,在暗叹世子长大的同时,也不禁失笑。世子是暗示他,这样的帝王,如不顾及祖训,岂容得国中之国?!
世子刘衍是看出了危险。
当然,襄王刘熙也早已看到了。
站在两百多年巍然屹立的襄王府,越过那奔流汹涌的怒江天险,他早就看到了。
平定“十王之乱”后,不,应该在平乱之前。因无史载,襄王刘熙只能这样猜测。
不知何因,先祖明锋偶得天神之力。因见天地苍生涂炭,白骨露野。又因战局僵持不下和北部蛮族南犯我华夏帝国,心痛生灵天下。趁此之机,他遣信使秘与武帝。帝本是开明仁爱之君,心念天下,随应允先祖封王的要求,但要先祖签订三个协定——就是让襄王刘熙难以理解的,先祖明锋为何会答应那三个灭人伦的协定。
其一,养扈不过三千;其二,世子年满八岁,要进京都与太子或皇子一起读书,正妻只能与公文或郡主婚配;世子承袭王位后,所有郡王都将搬至京都,位居五品。其三,如引发兵变,必亡于骨血之手。
襄王刘熙不知道,他的历代祖先是怎样评论先祖明锋签订的这三个协定的。到底是为了什么?签这样的三个协定。其一是解甲投戈,解除兵患。其二把家人作为质子更是不言而喻。其三更是大逆不道的毒誓啊……
当然,他不得不佩服先祖的超常智慧和绝世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