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忘月(二)
红楼被封,赫连郁始终没有出现。
瑾王找到他时他正在边境小镇附近的山里,那里有一个忘月谷。
他似乎也不想躲藏了,就那么安静地坐在桃树底下。
就像死了一样。
楚璟让手下都往后退,自己一个人走到他身边。
赫连郁看了他一眼,“在我跟你走之前,有兴趣坐下来听我说说话吗?”
楚璟没有开口,却撩了袍子与他一同坐在石椅上。
“这个山谷是我偶然发现的,入口就是你们来时的一条山路,我给它取名叫忘月谷,是我的望舒长眠的地方。”
他没有逃离,他自知命不久矣,羌族之人擅毒制毒用毒,出生不久父王就在他身上下了药。
“父王是个争强好胜之人,从我们小的时候开始他就鼓励王兄们互相争斗,因为他觉得王位是厮杀出来的可是即便如此,像我这般血统不纯的人依旧连争斗的资格都没有,我的母亲不是羌族人。”
他给每个儿子都下了毒,是王室的秘药,他怕儿子们弑父。
待他们长大后慢慢解毒,与其说是毒,不如说是把柄。
“你不愿成为把柄?”楚璟问他。
“是,没人愿意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下,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楚璟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或许会把他们都杀了。”即便他也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般自由。哪怕他是手握重兵的瑾王。
“可是为了望舒,我甘愿成为他手中的傀儡。”赫连郁的脸上挂着清浅的笑。
‘望舒是他的药吧,’楚璟心想,‘才会让他说起这个名字时都这般温柔,带着依恋和缱绻。’
赫连郁的眼神逐渐变得哀伤,他抬头望着天空,仿佛穿越过云层看到了时空中的星辰,白天并没有梦幻的月亮,正如此时他见不到望舒一样,“望舒生了很重的病
羌族有一秘药,不论什么病症,服之都可延长寿命三年。”
三年时间,足够他找到医治望舒的方子.
“可是父王提出了条件,他让我服下解药,我方才说过,此毒是王室秘药,皆因未服解药时,毒无害。
一旦服用解药,毒便会被唤醒,此后需每年一次服药,而解药就在父王的手里。”
“羌族已经没落,你没有找到解药吗?”
“我找到了。”他的好父王临死都不肯告诉他藏药的地方,还是那位高高在上的王后告诉他的,“可是找到了又如何,望舒已经不在了。”
“毒物唤醒,我生生痛晕过去,恢复意识已是三日后,我回到边陲小镇,却发现望舒已经去了。”
“既如此,为何不去找羌族报仇,反倒找倾国麻烦,在边境引起战火,挑起血案让百姓不宁?”是在无差别复仇吗?楚璟不敢相信眼前冷静自若的男人会是那般肆意杀人的疯批之人,即便事实的确如此。
赫连郁闻言笑了起来,那双幽绿清澈的眸子染上血一样的杀意:“羌族容不下我,倾国容不下望舒。凭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你错了,”一位鹅发童颜的老人走了进来,“阿郁,好久不见了。”
“南宫爷爷。”
南宫辰叹了一口气,他四处游历,那时为了寻找前朝医圣留下的绝世孤本辗转来到边境,遇见望舒也是天意使然。
“望舒本就是娘胎里带来的病,她的母亲是不被接纳的外室,还未出生就被正室下了药,能活着长大已是一个奇迹。
你们也算是同病相伶。
她中了胎毒,身子早被毒药侵蚀地千疮百孔。”
赫连郁不信:“可是她明明好转了……”他还记得她笑着对他说,‘阿郁,路上小心,我会等你回来。’
“那是因为她服用了醉红颜,一种透支生命的药,将所剩不多的精血集中在短短几日,让病人一夜之间容光焕发,是多年前我从谢家那里得来的,”谢家是医药世家,家中珍藏着各种制药的配方。
“那日望舒强撑着送你出门,没过多久就吐了血。
秘药的事是我故意说的,我心知羌王不会给你。
一切都是我和望舒商量好骗你离开的谎言。”南宫辰活了这把年纪,早就将什么都看淡了,他一生痴迷医术,偏偏救不了病入膏肓的望舒,这也成了他的一个心结,后来他就不再执着于医道,转而研究仵作之术。
“为什么要骗我?”赫连郁通红的双眼里闪着泪光,故作坚强地不让它落下来,多少年了,他刻意不再去回想望舒,还将山谷唤作忘月谷,可是每当他看到高悬的月亮,就不由自主地想起她清冷的双眼。
穿过弄堂,走过南巷,并肩看夕阳,不是刻意遗忘,而是不敢想。
她的名字是深入骨髓的咒,念到嘴边就痛彻心扉。
“没有人会愿意在爱人面前枯萎凋零,其实,望舒留了信给你。”赫连郁这小子藏得太严实了,那日他看到望舒的死跟疯了一样,压根没 听他把话说完就带着望舒的遗体跑了,这封信也没能交给他。
南宫辰拿出泛黄的信封,粘连紧密显然是从未打开过,七年了,他带着望舒留下的信走过河流与山川,最后在临安停留,赖在小徒弟家颐养天年。原来他也这么老了吗?
信封上是赫连郁熟悉不过的字,“望君安。”是他的望舒写的。
赫连郁颤抖着打开信,还未看就视线一片模糊,楚璟和南宫辰走远了两步,他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是来捉拿他归案的吧。”南宫辰开口。
“是,赫连郁是挑起战火的罪人。”虽然他对他的遭遇感到同情,但是边境死伤无数的将士百姓就不无辜?
赫连郁转头擦了一下双眼,幽绿的眸子盯着信纸上短短数行的字:
“阿郁,我很抱歉,和南宫爷爷一起骗你离开。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
没有做到与你白头偕老,是我的错。
阿郁,我食言了,我撑不到嫁给你的那天了。
你知道吗?我偷偷绣了嫁衣,是不是很不知羞?
可是我没能绣完。
是我对不起你,独留你一个人在世上。
阿郁,别恨我,好吗?
你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我好的人,一定不会怪我的对吧。
三途河边,忘川彼岸,我会在奈何桥边,搭建一座木屋,沿路种满鲜红的蔓珠沙华,穿着为你而做的红色嫁衣,日夜守侯在那里。
待你百年之后,记得来桥边找我。
我们还有,来生之约。
你的,望舒留。”
一些字迹被晕染出霜花,又悄然变成了水珠,仿佛浸入的不是信纸,而是那些风吹过的岁月。分不清是写信的人流下,还是看信的人落下。
赫连郁沉默不语,却忍不住流下泪来失声痛哭,在望舒看不到的七年后抱着信封哀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思念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