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冷漠（一）
后来的事情远出乎众人的意料，半个月后，陈晓棉等人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喝茶时才听说那个周成家和离了。
孩子洗三那日和离的人家，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周成听到绣荷强撑着身子出来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刚要开口就听到她轻描淡写地说要与他和离。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不沾，怀孕的时候也什么都没让她做，为什么要和离？
“为什么？”洪绣荷笑得很难看，“是，你没有做错什么？你什么都没错，能做错什么呢？”
在婆婆一边晾衣服一边用里屋都能听到的声音抱怨着腰酸背疼时，在婆婆一大清早收拾屋子门窗敲得哐当响时，在婆婆端着饭菜进来朝她讥讽真是好命还要婆婆伺候时，在她怀着孩子忍不住总起夜甚至漏尿时，在无意中看到她的肚子斑驳一片的纹路时，在她吃力地拖着浮肿的腿脚想要穿鞋时……
他做什么了？
他什么都没做，他的表情是冷漠的，甚至嫌弃的。
他会顺着婆婆的话安慰她辛苦，以后定让她享福过好日子，却不会在回屋后安慰她，“你可真脏啊，居然尿床上了。”
洪绣荷永远都忘不掉那天他看她的眼神，嫌弃，仿佛是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周大娘顿时不干了：“你嫁过来吃好喝好，我还伺候你，你有什么不知足的？生孩子辛苦？对，生孩子是很累，但谁生孩子不累？你问问她们，”她点着周边听到吵闹声聚拢过来的邻里乡亲：“哪个女人生孩子不累？”
这话其实说的有几分道理，这不，周围生过孩子的女人都点点头：“女人生孩子就是走一趟鬼门关，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对，我承认，”洪绣荷倔强地靠着门站着，不让自己倒下：“每个女人生孩子都很难，谁不难呢？但是，我生孩子，只是因为我想生这个孩子，不是我活该。我洪绣荷不欠你们周家，我不是活该要给周家生孩子还要看你们脸色的。我的女儿，你们来看过吗？你们抱过吗？你们给她取名了吗？你们给她洗三了吗？”
一连串的话问得周家人哑口无言。
同村人顿时也意识到了：“老周家怎么回事？今儿不是孩子洗三的好日子吗？”
也有几个拎得清的妇人看明白了：“老周家呀根本没把绣荷生的女儿当人，你看绣荷身上的衣服，还是生孩子那天穿的那件。”
“这也太过分了，不给孩子取名，也不给儿媳妇擦洗换衣裳。周成，你这丈夫怎么做的？”
周成看着她们突然把矛头指向他有些傻眼，他照着阿娘的吩咐端吃食给绣荷，自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够好了，至于换衣裳，他的衣裳还是阿娘洗的，哪会给别人擦洗啊。
周大娘见不得别人说她的儿子，一把将周成拦在身后：“你们说我就算了，说我儿子做什么，再说了哪个媳妇不是熬过来的，我做媳妇的时候还要给婆婆立规矩，我都没让她立，上哪有我这样的好婆婆！”
“就你还好婆婆，算了吧，”边上的婶子忍不住呸了一声，“本来还想给你留点面子，这会儿看你这么厚脸皮想来也不差我几句话，
你啊，满眼只有你的儿子，旁的人你瞧过吗？你瞧瞧周老头，他的袖口破了个口子你看见了吗？想当初有谁和你大成子多说两句话，你都觉得人家是要抱走你的孩子，看人的眼神像活吃了似的。娶绣荷还不是因为媒婆说洪家人脾气好干活卖力，她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么？”
洪绣荷的确管家有方，哥哥糊涂，阿娘年纪渐渐大了，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她打理，她自认不是什么能干人。去年洪家相中周家，也是听闻周成老实厚道，家里只有两个长辈，没有什么哥姐弟妹，关系简单，女儿嫁过去不用照顾什么大伯子小叔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周成可不就是周大娘的眼珠子么。
最后这事还是惊动了村长，村长媳妇看到吵吵嚷嚷的周大娘就觉得脑子疼。洪绣荷执意要带着女儿和离，便是她好言相劝也没有用。
怎么说呢，碰上这么一个糟心的婆婆，能忍着不和她对骂已经是洪绣荷脾气好的，换成她，可能会三天两头给周成表演河东狮吼。
周家起初不同意，放话说既然洪绣荷不给面子那就让周成写休书，可是洪家不肯，绣荷没有犯七出之条，道理站不住，无缘无故把人休弃了，这种跋扈的名声传出去，以后村里年轻人还怎么娶妻？
“你要想清楚，一旦和离，你以后也找不到好人家。”村长媳妇最后劝了她一句，不是威胁，是实实在在的话，倾国虽然没有“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这样严格的《女诫》，但是世人对女子终是苛刻的。
“妹妹的孩子，不要，我要，”洪秀刚磕磕绊绊地说着，想把阿娘手里的娃娃抢过来，被洪大娘嫌弃地拍了一下手臂，大老爷们走开，抱什么娃娃。
洪绣荷看着这一幕笑了，对村长媳妇福了礼：“婶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穗穗离开这里或许能过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是像在这里。
这三天以来周家人不闻不问，周成是有进来看过孩子，可是他什么都没说，他没有魄力，也根本做不了主。
他就像是周大娘手里精心饲养的听话的乖孩子，像木偶戏中被师傅操控的傀儡娃娃，他根本就不是自己，也做不到成为自己。
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是很累的，要么被同化，一起接受他娘亲的操控，像算盘中的算珠那样被人拨一下动一下，要么就反抗，每天向他灌输独立的念头，激发他脱离娘亲的摆布自己做决定。
他已经当爹了，不再是以前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年了。
她盼望着他能变得稳重成为这个小家的一家之主。
可惜周成不懂，他甘愿躲在爹娘的羽翼之下生活，凡事没有主见，他们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干活的银钱全交给娘亲，外出采买的东西也全给娘亲，他去哪里去做什么永远都先告诉自己的娘亲，而不是她这个媳妇。
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孝顺之子。
“你会后悔的，”洪绣荷带着阿爹阿娘收拾好东西，向隔壁婶子借了辆骡子车。临走前周成拉住她的手腕说。
原来她早就收拾好了。
洪绣荷一个人在屋子里想了三天三夜，能不收拾好吗？再说她嫁过来一年，也没新添置什么衣物，能带走的，只有她带来的东西。
洪绣荷挣脱了他的手，看着这个比她高上一个头的男人，他依旧是这么稚嫩，这么天真，对她的和离单纯地以为是她在耍性子。都要走了，她不介意给他个明白话。
“周成你知道吗？你什么错事都没做，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可是，不作为，有的时候更加可恨。”她不想再去思考怎么走进他的内心，好让他的世界除了爹娘外再多一个她，也不想再羡慕别的人家妻子安然依偎在丈夫怀里，而她的丈夫正乖巧地依偎在他娘亲的怀里。
“周成，你长大些吧，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什么是大人？大人要做什么？什么才叫稳重？
洪绣荷没有告诉他，当他可以自信地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就是大人了。
周成的愁思没人为他解开，周大娘满心盘算着为儿子再找一个听话的媳妇，周老头依旧像个隐形人一样生活在这个家里，不争不抢也不爱说话，自顾自地干着农活，赫然是一个只会吃饭干活的傀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