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风雪(一)
哪怕不在雅室里,奚梓涵仍像往常一样挺胸直腰地坐着,她是一个小县城里不出名的乐师,精通乐理却甚少有追求者,别的乐师身后都有家世优渥的世家子弟追捧,唯独她在乐坊三年依旧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乐师。只有为大官祝寿这样的大场合她才有机会登台和别的乐师一起表演,平日里单独出场的机会甚少。
“都是一群沉沦美色的人,”她在幕后看着台下那群迷得找不着北的男子,他们从来只会追着清高的苏如是和美艳的柳霓裳,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她,明明她的琴技也很出众,只是和苏如是相比样貌平庸了些。
眼见着年岁渐大,再过不久她在乐坊都待不下去了,心急如焚的她想给自己找一条出路。恰逢她收到了那封奇怪的邀她前来抚琴表演的信,就抱着赌一把的心思来了。
“瞧瞧这个客栈,那些女人其实在那儿都一样,放荡,谄媚,就像二楼的这个老板娘,一点都不知道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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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晓葵看了一眼坐在那里眼神中流露出愤世嫉俗之色的女人,心里嗤笑了一声,有些人就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她听说过这个乐师,琴艺一般,却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说什么“男人都是肤浅庸俗之辈,只喜欢那些美貌之人,对真正的琴师视而不见,心灵纯净才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才能奏出绕梁三日的名曲。”
身为一个为世家小姐作画的画师,她的眼睛可毒了,只需看几眼就知道面前的这三个女子身姿如何,正如这个相貌平平却自视甚高,一门心思沉浸在愤世嫉俗、毫不妥协的思绪里的女人,与斜倚侧靠的那个懒洋洋的打着络子的女人截然不同。
到这里来画画真是一个糟糕的主意,风雪之下的美景实在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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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一甲一边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一边和边上的戚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或许都是跑腿的,他们发现和对方还算合得来。“反正就在这待几天而已,多个说话的人解解闷也不错。”天冷了之后活儿就不太好做,手脚冰冷的麻木,这种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可是年关将至,这一年所挣的银钱不多,拿回去见爹娘实在有些丢脸,他收到了这封信,跑一趟帮忙取个东西再送往外城就有银钱赚,这笔买卖很令人动心。
拿了这笔银钱,就有脸回去过年了。
话说这个地方他从来没来过,与他约定碰头的人怎么会选这里,这个客栈是附近唯一的屋子,边上是零零落落的枯枝断树,他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跑错了地方。
得等到风雪停了才能出去,真想快些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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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亭自诩不是一个普通的木工,用他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天赋卓绝的木刻大师,找他刻制的人都是有钱的商户,与对面那个只会做苦力活的人不一样。至于他的技术,其实不过尔尔,可是有钱人么,最享受的就是那种独一无二,他的雕刻与寻常木工不同,就是他收费高的价值所在。
“他们根本不懂木刻,也不知道什么是绝世的木刻之美,随便说几句就能把他们糊弄过去。”可是今日他收到了一封信,信中写着他雕刻的家具出了纰漏惹了大麻烦。他是照着古法雕刻的,能出什么乱子,准是有人看不惯他挣了大钱,故意在给他下套。
那些人就是嫉妒他,想把他拉下马。“既然我过得不好,那你也别想好过。他们就是这么想的。”袖里的刻刀好像有些钝了,回到房间得磨一下,对木刻大师而言,刻刀就是他所向披靡的兵器。
为了得到这套祖传的刻刀,他可是花了不少的心思,要知道,他不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这套刻刀是从他大哥手里抢过来的。
“大哥?我怎么又想起他了?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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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洋一边附和着吕一甲的话,一边想着:该死的账房,他不就无意之间撞破了他和酒楼老板娘的私情,那个老匹夫居然设计将他赶出了酒楼,还对外说他这个跑堂手脚不干净,他百般辩解却无人相信。现在他的名气臭了,在县城找不到好的活计,只好回到乡下种地生活。
“来这里,说不定你的人生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去吧,怎么样对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反正住客栈的钱都有人付了,就当是出来散散心,慰劳一下自己之前辛勤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美人还是很好看的,尤其是坐在他斜前方的女子,婀娜多姿,身带异香,头发松鬈,肤白赛雪,真叫人心动。
可惜自己没有银钱,不然就能娶这样娇美的女子过门了,话说现在的女子怎都这般看重银钱,执着于高价的聘礼作甚,那些富家子弟有的是钱,但他们会真心待人吗?他们会迎娶穷人家的姑娘吗?
不会的,他们只会玩弄那些女子的感情,他们的姻亲早就被定好了,是门当户对的小姐。这些傻姑娘宁可巴望着流连花丛的少爷,也不愿回头看看他们这种老实人,真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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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雅菮翻阅着棋谱,虽然是看过的棋谱,但是随身携带的就这一本,聊胜于无,再说这本也是阿爹特意为她寻来的孤本。“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若白: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她平生只爱下棋,对旁的人或物不感兴趣。
“早知这般无趣就不来了,”无意中听闻西北之地有棋圣遗留下来的珍本,她不顾家中人反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那本棋谱。“不过这漫天飞雪之地真有举世无双的棋谱吗?”那个看着像做生意的男人往这看了好几回了,色眯眯的样子真令人难受。
她自幼性子孤僻又执着于围棋,背地里有很多说她是书呆子。“可惜当今陛下不好棋之一道,若是像前朝那般以棋设官,建立棋品制度,对有一定水平的棋士,授予与棋艺相当的品级就好了。”棋局纵横十七道,合二百八十九道,棋盘如沙场,在她看来是最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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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荏苒旁若无人的打络子,她是一个制香师,在县城深受富家太太和小姐的欢迎。“琴棋书画”这“文人四艺”世人皆知,“四般闲事”所学者却不多。香,是贵族漆桌旁的侍者,也是文人雅集中的上宾,“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不宜累家。”好的香是情人之间深情不悔的痴迷,也是夫妻之间不言而喻的爱恋。
西北之地人烟稀少,香料更少罕见,说来是不必来此寻香的。可是她月前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偷取……她人……制香……寻常……”字迹因为被雨水沾湿有些划开,却不妨她猜测其中的意思。那时她很想漠然视之,用自己攒下的银钱去江南一游,去看看江南烟雨,将往事遗忘。后来听说蜀国阳光更盛,香料更佳,又想去那里看看。
“为什么过去的一切还不放过自己,明明都已经过去。”她脑中的记忆早已模糊,却被这封字迹晕开的信件勾勒出当年的轮廓。“我是美名在外的调香师。”她一遍一遍的对自己说。
似乎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老板娘和活计端着热乎乎的食物上来才勉强打起精神来。
晚饭是粗面饼和乳白色的羊肉汤,新鲜的羊肉不宜存放,将其腌制风干,每回煮时切下一长条,用雪擦洗掉上面粘着的盐粒,扔在滚热的水中大火煮开,再捞起冷却切成小块,换了一锅水重新炖煮,腌制过的羊肉煮出来的不膻不腥,咸香浓厚,一点点羊肉就能炖一大锅的汤。
粗面饼并不好吃,咽下去时卡在嗓子眼里,把奚梓涵噎得够呛,她在心里对饼子吐槽了千万遍,可还是强忍着咽下去。“来到这里真是个错误的决定,这都是什么东西,猪都不吃吧。”
天气太冷了,炖着羊肉汤的锅子下面一直燃着小火,只要客官的汤喝完了就能来盛热乎的。薛荏苒勉强就着羊肉汤吃了一个饼子,要知道她素来不喜羊肉的,又腥又膻,吃完之后嘴里还飘着一股味儿。眼下她没的选择。
相比之前的默不作声,这会儿大堂里的气氛热闹的多了,几个大男人肚里垫了点东西后嚷嚷着想喝酒,老板娘欣然应下从后屋里抱出一坛子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