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佳人（二）
户部尚书不这么想，他觉得陛下问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了，急忙把赵蛮和封卿的事情说了，末了还加上一句：“倾国没有男子做当家主母的律例，赵蛮他不顾人伦和一男子结为连理，是朝廷之耻。”
“赵蛮？”居然真的有人不喜容颜娇美的女子，而把同性的男子放在心上？倾帝是个大直男，从来没有真的见到过短袖之人。他对户部尚书口中的封卿有些好奇，是不是和那些小倌一般女气？
赵蛮不知皇弟心中的想法，但是对他心仪封卿一事供认不韪：“臣自小不被父亲喜爱，后母佛口蛇心，疼爱幼弟，十五岁那年臣入了军营。”
“赵蛮，陛下问的是你和那个男人的事，你说别的做什么。”户部尚书跪在那里嚷嚷，他今天非让赵蛮蜕一层皮不可。
楚珩站在队列前方，对叭叭咧咧的户部尚书很是不满，就是因为他们不停的小动作，害得他被媳妇儿赶出了房门。“姚大人，待他说完之后，你再开口也不迟。”就差明摆着说他打断别人说话还唠叨个没完了。
户部尚书姚李冷不丁碰了太子的钉子，完全摸不着头脑，使劲儿地回想自己什么时候惹到楚珩了，就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赵蛮继续着刚才的诉苦。
对，就是诉苦，凭什么人家能豁出脸皮一把年纪了朝着陛下哭诉告状，而他就只能默默把苦处往肚里咽，都是男人，他和姚胖子差的是肚子上的那点重量和年纪吗？不！
他们是脸皮厚度不一样！
只要他不要脸，他就能比姚李还不要脸。
赵蛮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我自幼不被家人喜欢，大雪天被后娘敢去后山脚挖瓜藤（一种可以食用根部茎块的食物，类似于地瓜），天特别冷，我走在半路上又冷又饿，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坐在边上休息一会儿，我对自己说，只坐一小会儿就站起来继续走。”
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十几年前，夹杂着雪雨的泥泞山路上，小小的赵蛮披着不合身的女人穿的大衣，拄着树枝艰难的走着，他知道家里都喜欢弟弟，爹不疼后娘不爱，便是他真的挖到了瓜藤带回去，他们也不会给他好脸色。
‘如果自己能快点长大就好了。’
‘如果一下子能长得又高又大，是不是没人敢欺负我了？’
‘我一定要坚持下去，他们不想让我活着，我就偏要活得好好的，给他们看，赵有才，你等着，我一定会活得比你长久。’
小小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仿佛这样就能多一点力量，支撑他走过这一段漫长的山路。
那年的雪特别大，冬天又冷又漫长，怎么都看不到春天。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往日里贫困的赵家村，被雪铺上了一层厚实的毛毯，是那样的纯洁秀美，只有身处其间的人才知道，这洁白的雪花下埋着的，是彻骨的冰冷，正如那时饥寒交迫下昏倒在雪地中的赵蛮感受到的那样。
回头看远处的人家，炊烟袅袅，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每一扇门后面的欢声笑语。
‘万家灯火，却没盏灯留我。’
时间悄悄流逝，原本决定只坐一会儿的赵蛮，眼皮子越来越重。
‘我怎么越来越困了，居然都感觉不到饿了。’
恍惚中，半空出现了一道温婉的身影，她是那样熟悉，是他日思夜想做梦都想梦到的人：‘娘亲，是娘亲来接我了吗？真好，我都不觉得冷了。’
一朵朵晶莹剔透的雪花落在他的眉眼上，宛如小时候阿娘每晚在他身边哄着他睡觉时那样温柔，雪落的声音，和阿娘轻轻吟唱的曲子多么相像……
朝堂上一时静默下来，臣子们嘴巴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户部尚书很想说他是在吹牛卖惨，京城哪有这么大的雪，又哪有那样的贫民窟。转念想起赵蛮出生在偏远的小山村，穷困潦倒又有那一双偏爱幼子的爹娘，小小年纪被赶到山上的确是有可能的。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明明都是身穿官服，有些人生来家境优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有些人出身贫困，家徒四壁，吃食尚不能果腹。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很多时候人对其他人的指责，是宽以待己严以待人，往往忽略甚至故意遗忘，别人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多少辛酸血泪，每一步都是泥泞。
人很自私，自私到除了自己，谁都容不下。
“后来的事情是封卿告诉我的，他的爹娘早逝，是被奶奶带大的，比我还小两岁。”
小小年纪的封卿还不是现在这般沉稳像个小老头子的样子，他虽然身子不好，但是调皮的很，看到漫天飞雪就趁着奶奶不注意时偷偷溜出家门。
他家本就在村子的边缘位置，人烟稀少，偷跑出来更是找人少的地方走，就这样在后山路上遇到了不省人事的赵蛮。
“如果不是他捡到了我，我早就在地府喝汤了。”
封卿摇了摇他，没有醒来的迹象，手脚冰冷，但是心口还是热的，急忙背起他朝家里走。
赵蛮的身量比他高，封卿背起他时，他的脚还耷拉在地上。
可是封卿知道，赵蛮等不到他回去喊人来救他。
他是个固执的人，哪怕这次人救不回来，也要尝试一下。他背着他缓慢而艰难地朝着前路走，摔倒了两个人滚在地上也没有放弃，在雪地留下了两条长长的痕迹，是赵蛮的脚尖碾过的路，一直延伸到家的那头。
到家时，封奶奶看到他的样子时吓了一跳，头发上衣服上的雪化成了雨水浸湿了衣裳，一照面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喷嚏，冷的哆嗦说不出话来，背上还有一个生死未知的赵蛮。
后来，封奶奶给他灌了两碗姜汁水才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足足躺了半个月。封卿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直接得了风寒和他一起躺。
那段时光虽然身子难受，但是赵蛮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所有的打骂都离他远去，每日里都能看到慈祥的奶奶为他和封卿掖好被子，细细的叮咛他们老实睡觉，不要在床上嬉笑玩闹。
喝着奶奶煮的热乎乎的野菜疙瘩汤，他有一瞬间甚至就想这么留下来。
他不回家的半个月，赵家没有人找过他，他还记得他病好之后回到家时，那个女人的眼中是多么的失望。他的亲爹，也坐在那里漠然的看着他，就好像他死在后山被冬眠的野物吃掉也无所谓。
赵蛮记住了他们冰冷的眼神，记住了无数次他被打骂时路过的村民冷眼旁观的冷漠，暗暗告诉自己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出人头地，将那些看不起他、欺侮他的人都踩在脚下。
封卿不知道，他不只是在雪天救了他的命，更是是将他带出深渊的救赎，是他暗黑的岁月长河里唯一的阳光，如果没有他，他的世界早已崩塌，光芒不复存在，骁勇善战的武卫将军赵蛮，怕是早就走向歧途落草为寇，手拿大砍刀将那些人一一杀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