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河,由来没有名字,在它漫长的流淌期之中,或许它有过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比方说它可能叫过“奶子河”,因为有很多生儿育女忙里忙外的伟大女人们会在夏天洗衣服的时候,会趁着四下无人,掬河水来洗上半身,她们在悄无人的时候可以将胸脯上那两团完成使命的肉团子掀起来,将河水泼在下面散热,不但能洗掉身上的脏东西,而且河水清凉而不刺骨,在这样的夏天里,简直有不可多言的妙处。
当然了,它也可能叫“镜子河”,因为冬天河面结冰的时候,冰面平坦而光滑,像是一张镜子,村里的小孩把冰块凿起来,抱在怀里融化掉边角,成了一块巨大的放大镜,随后聚光生火,将一些出来觅食的野鸟野兔烤了吃,或者烤个地瓜鸡蛋什么的,他们是很有勇气的,只要是看起来能吃的,都要烤一烤,至于能不能吃,好不好吃,那就得等烤完了再说了。
甚至它可能跟人一样,起一个“二狗河”,“富贵河”,但是不管是起了个什么名字,都被人叫着叫着,便给叫忘记了。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毕竟人是这样一种忘性很大的生物。为了论证这一个论断,我当然可以举出很多的例子来,以证明人确实是一个忘性很大的生物,但是这是没有必要的,故而现在这条河只叫“河”,而我只是说一件被所有人忘记了的事情就好了。
柳爷最终是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他为自己有这样的预感而高兴,蹲在柳树下的时候,眉眼也舒展了很多。
其实人在临死的时候,是有感觉的。这种感觉身在冥冥之中,伴随着一种先兆。有人见潮起潮落,自知死期已到,有人见牛羊死,有人见朝花落,还有人见白鹿跃上了屋顶,这都是对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候的暗示,是上天在无聊之际给出的一个哑谜,猜中了和猜不中都会死,但是猜中了心里有个准备,可以死的明明白白。
有一天早晨醒来,柳爷迷迷瞪瞪伸手去探那个夜壶,却摸到了一手碎渣,他睁眼去瞧,看到他用了一天时间做的夜壶四分五裂,像是被什么人闷了一锤子。得亏他近来吃喝较少,起夜不多。饶是如此,他也用了很久的时间在炕头上爬来爬去,收拾半天。这个时候他仍旧没有发现什么。柳爷收拾好一切以后,便出了门,和黑狼坐在了常坐着的柳树下,在晨光里打盹。
柳爷一坐便是半天,有一些准备务农去的村里人与他照面,打招呼,走过了的时候回头还看他一眼,但是他暮气沉沉,点头也不明显,那些人心头疑惑,但当他们转身走了几步以后,便把这一幕给忘在了脑后。
到了晌午,仿佛有一声雷炸在柳爷的耳边,柳爷就从昏昏沉沉的状态醒转过来,他突然感觉自己五脏庙早已空空如也,无香无祭,饿的头重脚轻。柳爷心里大为惊讶,因为他近些年来胃口很小,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肚子饿是什么感觉了。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便想回去屋子里找点吃的。这个时候他就看到了屋子里角落那一方木柜子上那一盘黄泥齑粉。他有点愣怔,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将一盘黄土放在柜子上。等他吃了饭,躺在炕头上的时候,才想起来那里曾经放着两个怪模怪样的泥娃娃。
到了晚上的时候,良子又来看望柳爷了,柳爷跟良子说,我的死期要到了。
良子说,哈哈哈你放屁,骗我。
柳爷点了点头说,该死就死,死了就死了,我骗你干什么?
说这话的时候,柳爷面色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的笑意。
良子收起笑意,他先是很害怕,然后他的眼角落下了泪来,他哽咽着说,活得好好的,怎么就……但是他很快也跟着笑了,他说,真好啊。
柳爷笑得更加开怀,良子可以看到他零星几颗牙,散落在牙床上,他那颗驴粪蛋上,似乎霜更浓了,看起来像是杂草丛生的晚秋,他的手指干枯,他的身架仿佛马上就要散落一地。其实这些是早有的样子,良子直到今天才看出来。
这一夜,柳爷像是打开了话家常的匣子。他跟良子说自己是怎么认识秦姑娘的。
那天天气很好,草色青葱,他躺在村口拐弯处一块大石头上放羊,冷不防面前就出现了一个背着一大包袱的女人。如果说他这一生算得上是一个故事,那这场相遇便是这个故事的开端,在此之前,柳爷不算死去,但也算不上活着。他跟良子说自己曾经憋着一口气跑完赤泥坡和红泥谷,他说自己年轻时候摔断了胳膊,没个把天就可以痊愈,不费力就能够搬起一轮石碾。他挑着箩筐走三四天的路程,去省城卖农家货,回来从不忘给秦姑娘买点村里稀罕的,头绳,录音机,拨浪鼓,上衣下裳,橘子菠萝,这些东西秦姑娘死的时候,能随的,都给她随上了。
有一次,他东西卖得好,东瞅西瞅买了个自行车,扛了一百公里回来。但秦姑娘不会骑自行车,柳爷也不会,他骑过牛骑过驴,骑过羊骑过猪,就是没有骑过自行车。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磕磕碰碰终于是让柳爷鼓捣出来了门道。他又用了些时日去熟悉。最终在某一天的风和日丽时候,他带着秦姑娘穿过草丛花径,去隔壁村看社戏,现在想来,秦姑娘笑颜如花,这些记忆总让柳爷挥之不去。后来农忙,当村里人都扛着锄头走在乡路上的时候,柳爷骑着自行车带着秦姑娘,一路叮叮当当。
他说自己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跟秦姑娘做爱,就是带着黑狼,跑到无人的旷野,仰天大啸,有时候他啸到嗓子眼里冒血,就去山泉上鞠水来喝。
“那样大啸几声,整个人就像是透明的,什么烦恼都消了。”他这样说,“有机会你也去试试。人活着,就是站在这天地间,你尽管敞开胸襟,任凭风吹雨淋。”
第二天的时候,柳爷穿戴整齐,出了门。他先是去后山,站在了那个他常挖黄土的洞前。恭恭敬敬行了三叩九拜大礼,他双手合十说道:“感谢黄天厚土生我养我。”
黄土洞上面有一个小土窑,不过一米多深,一米多高,有一年夏天,大概是个六月,陡然下了瓢泼大雨,细腻的黄土被和成了稀泥,人走在上面赛似冰面般的打滑,行进不得,柳爷便与秦姑娘躲在小土窑里避雨。大雨下个不停,他俩百无聊赖,衣服又被雨水打湿,便脱了衣服干起那事儿来。柳爷年轻的时候,爱与恨都直来直去,走路都带起阵阵的风,所以他从不会回忆,总以为这样的事儿很是寻常,没有记得的必要,但是等他一天天老了,太多的往事不断想起,不断忘记,唯独这件事情,挥之不去,几次梦见。
柳爷伛偻着身子,循着记忆去找那个小土窑,一路上他扒拉了很多丛草,但是出现在他面前的总是一面铁青着脸的黄土山壁,他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在什么时候得了失心疯?又或是犯了什么癔症?以为这里有一个小土窑,他和秦姑娘曾经在躲雨的时候在里面做爱?甚至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有秦姑娘这么个人?难道秦姑娘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甚至他开始怀疑是不是有自己这么个人?那自己又是谁幻想出来的?他越想越乱,几乎要疯癫过去,但是终于在扒拉开一丛有一人高的杂草之后,那个小土窑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长出了一口气,几乎要把自己的魂儿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