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靠在摇椅上，一手轻抚扶台，一手支着本书，不久，许是觉得厌了，便摊开了书，索性将其拍在脸上，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了摇椅上，闭上了眼。 “时光真是无情，”书本纸张和光亮的交界处传来了一生幽叹，“当时，真是峥嵘岁月啊……” ······ 三班电脑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面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上课的学生，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三两分钟，买一碗杯面，便厮杀起来——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晚要上到十点半，——时人往往靠柜外站着，热热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上一只苹果，或者饼干，算是自在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只香肠，但这些顾客，多是新手，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久经沙场的老手，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面要肠，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三班里当伙计，老师说我太笨，怕侍候不了老手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老手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调料包从杯面盒子里舀出，看过盒子底里有水没有，又亲看将壶子放在热水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羼（chàn ）水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温面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从此我便整天的站在柜台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刘林峰上机，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刘林峰是站着上机而身为老手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并不高大；青黑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黑色头发，像个落魄的金毛狮王。虽然是老主顾，可是完全没得牌面，似乎十多年没有补过衣服，也没有洗过。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差一点”，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刘，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刘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刘乙己。刘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刘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面，要一根肉肠。”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要了别人大腿的钱了！”刘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和别的老主顾单挑，被吊着打。”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切磋不能算吊……惜败！老主顾的事，能算吊打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就差一丝”，什么“嗨呀”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刘乙己原来也霸过台，但终于没有维持两个回合，又不会偷学；于是愈过愈弱，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种有一株果树，便请人家吃吃果，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喝懒做。坐不到几天，便连人和果带那果树，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送果的人也没有了。刘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SOLO的事。但他在我们店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粉板上拭去了刘乙己的名字。 刘乙己唆完半杯面，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刘乙己，你当真霸过台么？”刘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胜场也捞不到呢？”刘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就差一点”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师见了刘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刘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过拳皇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拳皇，……我便考你一考。八神庵的连招，是怎样？”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刘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连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擂主的时候，霸台要用。”我暗想我离擂主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老师也从不将八神庵的连招写入出招表；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下盘萧风加葵花么？”刘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八神有四种连招，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刘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面汤，想在柜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邻班学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刘乙己。他便给他们一人一截肉肠。孩子吃完肠，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刘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师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刘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吃面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了腿了。”老师说，“哦！”“他总仍旧是SOLO。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嚣张到人家三幻神家里去了。他们家的实力，赢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重开，后来仍是吊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后来呢？”“后来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老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火，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温一碗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刘乙己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温一碗面。”老师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刘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钱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面汤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刘乙己，你又被吊打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SOLO，怎么会打断腿？”刘乙己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师，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师都笑了。我温了面，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刘乙己。到了年关，掌柜取下粉板说，“刘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刘乙己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刘乙己的确退出拳坛了。
写于二零一七年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