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老板在开车送我回家时候,几乎三句话不离抱怨别人是蠢货:问太多问题的外部公司会计——“他的每个问题你都得回答”;那个把车开在他前面,一遇到黄灯就立刻刹车的司机——“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还有不回他电话的屋顶装修工人——“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我觉得网上有个词“无能狂怒”很适合形容他这个状态,也就是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不满迁怒于外界。我了解那种感觉: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愤慨中,坚信自己绝对正确,还觉得受尽了冤枉和委屈——事实上,这完全就是我听他抱怨的切实感受。
他送我回家的路上顺便去了下麦当劳的汽车点餐车道,给家里嗷嗷待哺的女儿买一份儿童餐。不出所料,订餐过程也很令他抓狂。“对,多来点番茄酱。不是饮料,是番茄酱!”他冲着点餐机器对话口那头用蹩脚的英文吼道:“番——茄——酱——”他对着电话吼出每一个字,然后大声地叹了口气,还翻了个白眼。“多放饮料?”订餐口那头的人还是听不清。老板火冒三丈,只好把车往前开了点,让我给他们说。我围观了全程,感到恐惧又困惑,觉得老板真是活得太不容易了。最后,老板对我说:“这人怎么英文都听不懂啊!”我不禁哑然失笑,笑话西人听不懂英文,我还是第一次领略老板的幽默。
在门定好没几天,老板咚咚咚使劲儿踏着步从工厂来到了店铺前面。我以为他是习惯性的怒火来显示威严,没想到他表情狰狞,怒发冲冠,攥紧拳头快速走到还在慢慢悠悠整理客户文件的苏菲面前,气愤地大吼道:“ 你瞧瞧你干了什么?我每天都告诉你要小心,你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苏菲毫不示弱抬起头看着他说:“我干什么了?你倒是说说啊?”
老板听到这句话后更加忍不住了,爆发出更大声音吼道:“你知不知道你把门订了两遍?”
苏菲说:“什么两遍?我检查了好几遍。你说我前要拿出证据出来。”
老板的手早就蠢蠢欲动,一听到苏菲问出这个问题,好像等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复一样,把手上一直拿着的两张纸摆到苏菲面前,指着那天苏菲写的单子说:“你看,你这又把上午的单子发了一遍。”
苏菲说:“是你让我这么定的,你看还有你签的字。”
老板开始了他的指责:“都定过一遍了,为什么还要定,亏你还是会计呢,对数字这么不敏感?”
苏菲看得出在忍着愤怒了,只回了一句:“是你要我那么做的!我根本不懂橱柜,怎么知道定重复了。”
也不知道算是谁放过了谁,两个人不欢而散。苏菲在老板走了后语气又软起来,向我再次确认那天是不是老板要她那么写表格,再签字,再让她传真过去的。见我没有立即表态,苏菲又凑近我摇起我的胳膊,希望我帮她作证。这是这些天我们距离最近的一次,我只是胡乱点着头,不想说出什么可能会被她当做证据的话。
晚上老板送我回家时候又向我抱怨说苏菲太蠢了,没见过她这样订了一次又订一次的,如果是个会计,那她一定会把一张张单付两次钱,没见过这么做事的。我觉得老板举的例子和苏菲做的事不相等,但我依旧没有反驳,像对苏菲一样胡乱点着头。
老板和苏菲两人讲了完全不同的故事。这其实不是说他们睁着眼睛说瞎话,想要误导在现场的我,只是每个故事都有许多条线索,人们总是避开那些与自己观点不吻合的线索。这也是我在社会上学到的,其实没有人是完全公正的,他们都是站在自己立场上有选择地讲故事。
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的叶子仿佛狩猎者一样向我扑来,向我报告她给前男友打电话,终于打通了。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咽下我想说话的冲动,因为在我的眼里她就像受虐狂一样,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事,却期待着不同的结果。叶子像是怕我训她一样说,她打电话给前男友只是想让他解释他为什么分手,可她男友明明之前就解释过啊,我想她这样不依不饶是因为男友给的理由不是她想听到的吧。
叶子让我也做到沙发上,拿笔指着笔记准备开始给我念她和男友的对话大纲。我想她应该已经陷入了偏执,如果她能这么详尽记录下来他们的通话记录,那她大概率没有认真听男友讲话,她只是想把男友伤害她的内容记录下来,无意识地向我卖惨。我觉得她对自己极其残忍,之前的日子里她一次次极其详细复述她那天是怎样被前男友从家里干出来,又一个劲分析哪种人会说“我喜欢你,但现在还不能娶你”。
这天她除了给我看她记下的对话,还把她偷窥到的男友社交行踪内容整理出了一份报告:他分手后又开始在小红书点赞同城美女博主了,已经准备好下一春了;他朋友圈又发了美食,分手后过得是多么滋润;他去爬山了,和他们之前几个共同的好友,分手根本不影响他的日常。她给我看这些就是想证明她前男友已经迅速切换到了没有她的生活,并且毫发无损。我知道她只是想向我证明她前男友没有在乎过她,然后偏执地解读对方的网上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