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人一旦对某件事习惯的久,逐渐便麻木了。
无论是爱是恨,是情谊还是爱好也好,是罪恶还是堕 落也罢,人总会在命运的交响下催生出某种惰性,存在其中,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感到畸形的满足。
对白梧来说,错误的就是堕入了罪恶的那种习惯中吧。
两年来,他虽然还和从前一样缩在后面,只料理一些看起来不太会有麻烦、改造起来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半死人下手,但也一点一点对大山的暴 行和威严习惯了。很多人被改造过度后便会如那种被奴隶起来的卖淫者一样失去思考和判断能力,只作为一具活着的肉体以供驱使和泄愤。关于这些人的玩法,白梧已经从同伴那里学到了很多,看到了很多。
在新的制度下,他们不需要任何薪水,只要定期住到组里安排的地方,再定时吃下组里安排的三餐就好了。他陶醉在这种蹂 躏别人命运和人格的感觉中,先是慢慢回校上课的时间越来越少,终于最后连书也不看了。
生日那天,他得到父亲进城的消息,心里很高兴,也在揣测父亲如今到底拥有什么身份,阶级素质是否足够高到可以去管教别人。他在当年自己到来的车站高眉信手地等待着爸爸,一等他的面庞从黑暗中凸出便上前拥抱住他的微笑。
“怎么了, 让我看看你长大了没有……嘿,都这么重啦?”
父子二人重温在温馨里,让白梧也一下子能忘掉这两年以来的事,恢复十数月以前的笑容。他像个孩子一样和父亲说着自己的事,说着来到这个学校怎样欣喜,说自己怎么交到了朋友,说在之后又怎么样又怎么样……然后,他的情绪就和记忆一起复苏,带上了一股自己也未曾意识的冷漠。
“‘组’……?抓捕‘过剩者’?我们也有相应的活动,但没有像你们说的那么严厉。”
父亲告诉白梧,自己正是镇里某个小组的组长,虽然也按照指示要抓来不复管教的人改造,但只是苦口婆心地说和劝,把书给他们自觉批评教育。父亲说,他也听手下有人说这样没用,非要打了才能老实,但亲眼发现并制止了几个手下后,父亲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
“都是有爹生有娘养的,哪能这么蛮横地就直接打坏喽?新的理想那么伟大,我相信他们都可以理解的,无论是长的很大的老人还是年纪很小的孩子。”
白梧生平第一次有了顶嘴的愿望,他想告诉父亲:没用的,非打不可,这就是人性。但他没有说话。
父亲在镇上住了几天,期间二人参观了城里新建成的工厂,里边的大家都热火朝天、汗流浃背地劳动着,偶尔出现的几个懒汉也被严厉呵斥后悻悻地被带到一旁,白梧由衷感慨道:
“多棒啊,大家都在挥霍青春。”
这时,一辆轿车在门前停下,一见到车牌,白梧便走上前去亲热地和厂长打招呼。由于大山的存在,白梧所在的小组几乎成了改造界的传奇,能和这样的人士攀谈,无论对哪一位阶级斗士而言都是格外光荣的事情。
白梧像厂长介绍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有些拘谨,但还是点着头木讷地与厂长握手,左一个“辛苦了”右一个“也许还要多帮忙”地不断点头。厂长也微鞠躬离去了。临走前,父亲发现厂长并未加入劳动,而是带着同样衣着不俗的一彪人马走进了吹拂冷气的办公室。他问白梧:
“厂长不需要劳动吗?”
“自然有人要做不同的工作。”儿子答道,“厂长先生做的是联系上级、各个工厂这样更具责任的工作。”
“哦……”父亲又朝厂长那偷看一眼。办公室的大门并未合紧,在半掩半闭的世界中,顺沿冷气的钩锁,可以看到里面异常舒适的装潢。
临走前一天,白梧邀请父亲观看自己的工作场地,父亲欣慰地应允,天还没大亮便跟随儿子进到了一处崭新的收容所。“干活了!”就是在这样漆黑的黎夜里,他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那正是儿子所说的大山的声音。
他跟随儿子走进被推开的木门,还没来得及招手,场地内的景象便让他眉头一皱。这里到处是浮而未散的鲜血气息,整个小组的人都扭过头看着自己。他们憨厚地叫着“叔叔好”,手里正可能还悬滞着滴血而喘息的重拳。犯人们也许被提着衣领,也许衣领的边缘已经糊结了固凝的血肉。
父亲有一种呕吐的欲望,但在儿子面前,他只是尽量阴沉着脸。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失态。他勉强让苦笑看起来正常一点,弓背下腰和大家打了个招呼,随即便尽量朝白梧的身边靠。他心想儿子至少是由自己亲自带大,自己知道儿子是有多么的善良,绝对不会和那些人一样。于是他转身招手说:
“白梧……你的工作是……”
可是,他的世界就连这一点光明也没有。他的双目也如那些和衣服固结在一起的伤口般和眼前的空气一起凝固了。
“啊,父亲,”白梧正在掰断一名犯人的手腕,满脸无所谓地疑惑看他,“怎么了吗?”他身前的那个人对疼痛的忘记程度有如人偶。
(二十三)
处世风波,风平浪静,往往只是一念一人的事。
但这一念一人,又绝非常人可有。必要的人和必要的事情会在必要的时候出现,那将是时岁的隘口,诸般洪流之下,会酝酿出一位伟人,他的功绩以为圣。
激进的运动最终以失败为止,虽是果然的,但也并不是毫无成果。这个世界需要缓慢的推进,也许是动辄以人类一生为代价的“缓慢”,但到底会迎来终结的契机,将一切往总体而言也许是好、又也许是坏的方向推进再三。痴迷于某种愿望的人会怀抱着自己的愿望去死,而在其中伺求利益的人也终能求得那唯一一根赏垂下的蜘蛛之丝。
意即,人的命运、意志、思想、能力,会在需要的时候急剧变化。这番风波无从定向,也无从在好坏意义上做出最终的界属,可变化的存在和演进是纤毫无误的。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有一种法则,这是人类社会存在以后才存在的。在这条名为“社会”的律令里,越是攀附到更高处,便越可俯视下方的缺足和漏洞,由斯,居心妥测地利用,又或心安理得地忏悔,都是常属之物。眼界的高度未必都会带来贪婪,而贪婪也未必是和臆念中的能力一同催进的。
但是,白梧觉得自己就是那其中幸运的一员,属于站在了高处,更能看到他人本质的被选中的一员。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就能预测到旁人的举动,而对个人性格和喜恶的了解,更让他抑制不住要操纵别人的欲望。毕业以来,他和各种各样的人交好,以这份友情为筹码去和对方合作、让对方付出,再让对方从某种程度上依赖于这种羁绊。在肃查组学到的冷血让他可以精心饰任任何伪装,磨砺而出的甘于隐忍的肚量更让他良缘不断。如今,他已有数不清的朋友和可供利用的朋友了,他可以毫不留情地丢掉一个,又让其在被失去之时感到空虚。
唯一永远不会空虚的人,就只有我一个吧——他已经变得有底气这么讲,变得可以冠冕堂皇地当众羞辱一个昔日的朋友,只因对方在某处没有尊敬地讲述自己的名讳,只因对方提出了一个并不无理但会让自己很麻烦的要求。能入白梧眼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他已经有了越来越多可轻松丢掉而又不觉得可惜的消耗品。
至于那个生于山林里的孩子,已经跟随冰寒的纯真一齐在人偶们那已经消失的情感中消失了。
……
于此同时,另一个少年同样在生长。
玉石亲眼见证了爷爷的死去,亲眼看到他被殴打得奄奄一息,再在活着的情况下被从家中取来的炭火烧成了灰烬。那些木柴是他前几天亲手打来的,因为爷爷已经挥不动斧头了。来到乡下的那一天起,玉石就幻想着用心照顾爷爷、让自己最重要的人能够安详度过晚年的美梦,而现在,它们就在自己的面前焚烧成了透发脂肪恶臭的黑烟。
大火足足烧了一日,直至残余的骨头渣也许都和地上的黑石没什么两样,肃查队才从院子里离开。他临行前仍轻蔑地瞟了玉石一眼,随后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
“我们可没有破坏公物。”专列轰隆隆驶去了。
玉石没有拾起爷爷的骨灰,只是让他如过去常说笑的那样,生于自然、再自然而然地死去。这样就好。他沿着漫长的山径走回警局,一路上,华灯的融光不断从他的鞋底擦至发根,思虑和疑惑,便和这灯光一样在他体内输送与滋长。
庞大的不解,让他没有当场遗忘。之后的任务里,看到的犯人里,各人的变化里,升迁的授勋里,那个问题都没有被遗忘烧尽。
他得不出答案,因为他想不明白人们的动因。
一以概之的恨,没有来由的拒绝逻辑的欲望,凭空而产生的暴力……他所见到的每个人都在展示这点。人们拒绝了世界的复杂,将一个个简简单单的问题拆分对立,直至让自己沉浸在这种自我满足中——结果就是,除却这种并无意义的精神自慰,一条解决办法也没有。在当代,很多人将这种自我满足理解为独立思考与智慧,但实际上,不过是满足自己那肮脏的私欲而已。
否认忏悔,否认公理,否认审视……而只以自己的一己判断为真。想要知道的东西无须去考证,自己所相信地可以轻易而根深蒂固地成为证据,自己所不愿承认的,即便证据被拍到脸上,也要舔着脸装出一幅气势汹汹的样子。这样就赢了吗?——不,果然,还是种自我满足而已吧。
玉石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神中也逐渐带有了冰冷。但不用的是,这是一以贯之的冰冷。就如被封存在水晶中的光跨越数万年,终于得到了神的剖解与点化。
他珍惜着每一个出任务的机会,而危机越是充溢处,他的责任感便会越深。迄今为止,他的胸前已经挂满了英雄勋章,而包括给他授勋者的七十四名将官在内,连同手下带过的无数真正罪无可恕的士兵们,都在尖刀、枪支、话语、责任和爆炸装置的交映里变成了另一世界的焰火。
真是绝美的图画。
他只有在俯视那些人的灵柩时才会浮现出生所仅有的愉悦情感。他也常常披着白巾走在送葬的队列中,又或者作为长官代表出席在旁。雨水和阳光会经常侵蚀他身旁的灵柩,但那些存在永远无法穿透覆盖在凹痕内的阴影分毫。
愧疚吗?疲倦吗?回忆吗?
他没有找到过父亲母亲和姐姐的尸体,就和那些彻底遗失在某处的亲魂一样。都没必要了——他这么想,即便那些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也是要么尽可无视,要么则亲手斩除的恶根。
他憎恨这个世上的傲慢者、愚钝者、自诩者与无能者们。所有这些没有价值或创造恶价值的东西只是凭借某个职能暂时卡壳在时代的齿轮之下,而一旦时代不再需要他们,便需要扳手来无情抛弃。
你说,是吧。
玉石流动光泽的眼睛中映射出一只手枪,在其下方,同样扣紧扳机的白梧一齐和身后的警卫们射出了子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