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那么时间大概已经过去很久，最起码也是爷爷离开以后吧。爷爷是个倔强的人，无论怎样也要过自己想要的人生，最后甚至连我也没告诉就带着行李消失了。不过，在他曾经的家里，我在十年后留下了这封信。爷爷走时身体健康，但毕竟也有七十岁了，如今，还好好生活在某一个地方吗？我有必须去做的事，而那之前，只想把这段回忆写下来，如此，我也可以安心了。
在成功考取警察证书后，我申请到乡下工作，这样就可以时常看到爷爷了。在临行前，我拜托一位去到检察署的帐友让我见一见自己的家人。当时我已经蓄起厚厚的胡须了，阔别青春期，面部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我是以希望管教犯人的名义去委托他的，也顺利进到了那个据说关押有我父母、亲戚和姐姐的收容所。在那里，隔着一扇玻璃窗，我看到他们被一些人指着鼻子羞辱，无论怎样哀求，依旧被人哈哈大笑地使弄着。姐姐看起来消瘦多了，爸爸和妈妈也是。那种曾经弥漫在脸上的傲慢和疲惫都在消失，而看到那几张返老还童、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时光的他们的脸，我忽然有些不忍心了。我感到心的深处在悸动。
为何……要等到此时呢？
听说我是检察署推荐来的，所长很高兴，说一定要给我一个最新鲜的犯人来管教。但我一眼看出那是一个已经受过很多痛苦的人了。我就如别人般模仿似的给了他几个耳光，踹了几脚，却没有分毫的兴味和欣喜。我的心又开始痛了。
几周后，我得知了二叔的噩耗，然后是姐姐和父亲接连住院的消息——据说是因为怀孕和内出血。我到医院的门口匆匆看了一眼他们，此刻，心情又一下平淡了。我将他们的脸记在永恒中一秒钟，就如擦过一样，从玻璃的窗面上消失了。
我回到乡下，白天工作，晚上则向爷爷讲述城里面发生的事情。他总是捏着烟袋细微地听着，说到舅舅叔叔他们被抓走，他会缓缓点一下头，说到父亲和母亲他们也被带走，他又是缓缓一点头，随即默默地吸烟。最初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和爷爷聊到午夜，待到最后，爷爷笑着对我说：
“阿玉一定能当一名好警察吧。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没能长久地伴随下去。最先觉察出的异样是爷爷常常在黎明时分杵在屋门口的身姿。从那一天起，他破天荒地没再拾起那陪伴了自己又数十年的长烟袋，而是背着手，仰头遥望日复一日东升的烟阳。
“到这个时候了啊。”
有一天，当我走过爷爷旁边时，听到他非常留恋地说出这句话。我诧异地摆了摆头，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他笑而不语。我这才想起今天的花灯节了，跟爷爷说需要去镇里买一些灯笼纸的燃芯，还有用来书写的黑墨。爷爷眨了眨眼睛，默然到一直我走出门槛时才开口。我别过头，发现他也走出了门框。
“昨天去赶集时，听说镇子里的灯笼纸都卖完了，不知道今天有没有进货……正好我的药也不够用了，你去邻镇走一趟吧。”
我如往常一样敷衍着答应了，心里却又别样的情绪在跳动。我还记得，在那个夜晚，那个让我魂牵梦萦的女子就说她搬到了邻镇。我没有再记住爷爷后来说的话，消失似的，头也不回走出了院子。
（二十一）
玉石在邻镇买来了药和灯笼纸，但不巧，邻镇的芯绒卖完了，他只得绕回到本镇来买。几十里的山路乡路来来回回走来走去，归来时已能看见夕阳。玉石就在这份绯红的天光中回顾自己休假中的最后一日，心下感慨，果然没有再见到那个人啊。
回到镇里时，他忽然看到其实小铺里就有灯笼纸卖，又听说药店从很早前开始就已经进爷爷所需要的药了，一查证果然是如此。怎么会……玉石无法克制躯壳之中的愤怒——爷爷到底为什么要骗自己？还是所有人在合伙骗他？玉石完全忘记了自己心里也存有的那一点渺茫的、希望与那个女人相遇的小小愿望，而将此行此时此刻的疲惫统统归结到了爷爷身上。只在现在，他几乎可以指着爷爷的鼻子痛骂数落。
事后回想，这种情绪的诞生简直让他惊心……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从镇上到爷爷的居所要经过很多小径和山路，天值傍晚，已经有很多人出来摆花市了。这些人在自己的铺子的门口或附近的空地上搭起一些帐篷，灯笼纤巧地挂在软钩上，下面则充斥有男女老少的笑靥。玉石从这片温暖的灯光中摸索进去，一直走入森冷的深山，都包裹在这股气氛里。每年此刻，镇里镇外都是一派祥和的气氛，醉倒在山里，或在石头上借着月光下棋一整夜都不算是什么怪事。
玉石在山路上慢慢前行，看到路上泥卷的轮胎印，已经微张起嘴巴。而当他走到通向爷爷院子的那个拐角时，脚步一下子停住了。怎么……回事？他看到有许多深灰色的改装车扎在那里，在玉石印象里，那是唯有肃查队直属人员才配使用的专列。
他当即感到不妙，急急忙忙走了过去，很快看到了拐角之后的景致。托花灯节的福，熟悉的院子前已经聚了不少群众，肃查队的人也是一副并不想赶人走的意思，只是趾高气扬地站在一旁，任由爷爷伛偻着身子在他们旁边点头哈腰。我犹豫了一下，掏出警官证上去想要问询情况，村里认识我的老人和壮劳动力们也默然地避开了我。来到近前，肃查队员冷漠地扫视了我一眼，刚欲阻拦，就看到了那夹在我两指间的证件。他仔细看了一眼，冷漠很快变成了戏谑，他轻蔑且响亮地说：
“晚了！废物！”
玉石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这副神情显然引起了肃查官更大的不耐。他挺直背斜睨了玉石一眼，嗤笑道：“要不是从别处得到了情报，我们还不知道居然有一位曾经的大资本家窝藏在这里……如果及早发现的话，哪怕是你这样的东西也会有机会升迁吧？可惜，你们这群废物就连眼皮底下的人也抓不到……”
说着，他犹如观赏挂在墙上的猎枪般观赏住爷爷伛偻的脊背，冷笑扑闪，随即飞速扬起一脚踹了下去。爷爷本来站在那里就很颤巍了，吃了这一脚，当即重重跌在地上，某些部位都错了形似的怪异弯曲着。很长一段时间里，爷爷没有说一句话，即便他已经听到了我的声音，依旧还是像块木头一样陷在那里。
“怎么样？老东西。我们的改造怎么样？”肃查队员俯下身拧住爷爷的白发，将他那已经枯萎了许多的小眼睛连同脑袋提到目前。他咧嘴说道：“听说很久以前在你这还管教着一个小鬼，那就是一个小资本家了——他在哪里？”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愤恨、不解和惊怒霎时出现在四肢百骸。但这种心情又被某种灵魂的本能所拦阻，幻化为眼神中隐藏至深、又足以冻结身体的枷锁。
爷爷抬起眼看他，眼珠转动了一下，却还是没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在此之前，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痕迹，我在爷爷的授意下申请了每天在村庄内探访老人的任务，所以在每天披星戴月地来到爷爷的屋前时，我已经走过许多人家了，往往来不及说上几句话便会回到住处休息。当时知道有人领这个苦差，局长开心得要请我喝酒，端着高脚杯严肃地说终于有一位为敢为人先、老人民服务的好战士了。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对爷爷的此举充满的抱怨，疑惑为什么不直接过来，疑惑为什么珍贵的爷孙重逢只能像这样如萍水的一遇。但被抓中一次、两次、三次后，我已经不想再惹他生气了。那便是我所谓的名义吧。
幸运的是，也许是临近深夜的缘故，之前几次探访都并未被任何人发现。
接连的殴打已经让爷爷的喘息逐渐粗重起来，但他的眼中却清明如故。在最初那个肃查队员不断的吆喝、叫骂与拷问中，小队里的其他成员也接连袭击了上来，掏起铁棍、碎树枝和铁砂掌便开始霍霍武功。爷爷被这些野生凶器刺得面部扭曲、浑身痉挛，骨头折断和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顺着体表泛出的血一一穿透进群众的眼中。生活在这个小镇的人哪经历过这种事，都是捂住了眼睛，听那一声声沉闷而皮开肉绽的击打于空气中回响。人群中有一个人此刻煞白了脸，从今往后，他一想起自己曾与那几位肃查队员谈话和告密时的情景，便如被霎时扼住了喉咙般要窒息好一会。十三年后的一个清晨，他正是因此痉挛严重缺氧死去。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已经越来越大了，浓烈到连心跳声都足以与之共鸣而清清楚楚。这时，爷爷仰起那老迈的头颅开始说话了，他说他承认自己的错误，说自己这么多年来败坏了很多社会良心，又说自己真心实意地想要去弥补。他还说，自己度过了一生的幸福。
听到“幸福”，肃查官仿佛被侵犯了贞操般暴怒起来，他一口一个“他妈的”“他妈的”，旋即斥骂起老人的贪得无厌，斥骂起老人的不识时务与阶级惰性，说得身后几个肃查员都神圣且信仰起来。他们仿佛从某处偷得了力气般将铁棍砸得更用力、树枝扎得更深、铁砂掌更瞄准脖颈、眼睛、下身等要害。爷爷身体的扭曲幅度、从破衫下渗出的血和掩饰不住的细微喊叫声愈发深邃了。
可整个过程里，爷爷的眼睛不断左右横扫，嘴巴也在不断蠕动，犹如殿堂中的政客般对群众激情饱满地说着话。他平等地越过每一个人，即便目光从我身上掠过时也未有半分凝结而特殊的情感。但在那一瞬，时间的意义分明在我的心中永恒。我们在消失的过去的时间和即将来到的未来时间中完成了本不该出现的对话。
“零”正是如此达到的。
一段时间后，爷爷吃力地垂首，眼看就再也无法忍受了。忽然，他的眼睛睁大了一下，不在看我，而看在某个正在发愤殴打他的肃查队员身上。透过那监狱条纹一般的灰白制服，他看到了位于拉链中央的，一件透出蔚蓝色白粉领的内衫。他瞬间看出了它的归属所在，张嘴虚弱地问道：
“你……是哪个学校的？”
“XX四中。”那人惊愕了一下，但还是在两次树枝的穿刺间托付了答案，而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
我看到爷爷闪烁而过的稀薄又恐惧的神情，看到有什么正在将他一直以来维持安详的东西打碎。他的表情马上开始动摇起来，咬住牙齿的牙齿不自觉间就咬住了嘴唇，扭曲着的皱纹慢慢从鼻头扩散至眼角，甚至有眼泪和蓄势待发的吼叫盘旋在他的意志中——唯有那眼睛，依旧在维持闪灭之间的光明。
“四中……”他的喃喃自语声在和剧烈咳出而又不断被打断的血流喷注到地上。
那是他曾经资助建立的某一所学校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