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早菊老人料理完面前的花卉，便伛偻着身子拄拐杖踏进了雾气浓厚的深山。已经有六个月没有看到外界送来的报纸了，他的那部隐藏电话也早已没了讯息，被他及时毁掉沉在了不知去向的某湖泊底。他隐隐约约是觉得发生了什么事，但小镇的安详气氛在这期间一直没被打破过。
不过，倒不如说反遂了他的愿。早菊老人很早便已经开始梦想今日的生活了：寂寞而恬然地在这钟灵天地间终老。唯一让他挂念不下的是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和一些时常向他求取策略的昔日伙伴，那部手机所通向的就是他们。
但最让老人惊奇的是，自己一直很疼爱的孙儿居然已经这么久没来过小镇了。自从搬到这里后，即便有这些花花草草和初晨可供洗濯的露水在陪伴自己，他也时常感觉到难以排遣的寂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孙儿和他的生命就好比两块贴合的齿轮，在最需要的地方各自弥补对方的空缺。
今天又是看着夕阳消失的一天。老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准备背着手关上屋门时，身后传来了喊叫。声音钻过早菊老人衰弱了不少的耳朵，但还是让他惊喜地转过身去。他听出那是自己孙儿的声音。
再看到玉石时，早菊老人惊呆了。他看到孙儿衣着一身崭新的警服，脸上的表情、面上的神态也比从前英武了许多。他还不知道这些时间以来在玉石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只是一个劲地捋他的长袖，不停地说：
“变得好，变得好！”
早菊老人把他招进屋里，泡了从梯田上刚摘的绿叉，从柜子里取出还未吃饭的饭菜，热乎热乎就端上了桌。席间玉石几次要起身帮忙，都被老人一口回绝。
“这么久不见了，哪还能忙着你！”随即是一笑，“放心吧，我还没老到抓不紧碗筷的地步。”
于是，在爷爷忙活的时间里，玉石就在灶台旁盯着他。火坑里的熊光不断明灭在爷爷脸上，仿佛在焕发他的青春。
……
“啊，是这么回事啊。”
饭后，饭中，饭端上桌前，玉石就在爷爷旁边讲述起了这半年里发生的事，爷爷一边忙活，一边在蹙眉和释然间流转。“果然吗。”玉石听到爷爷嘟囔了一声，“果然啊。”
玉石问爷爷有没有被找过麻烦，得到否定的答复后，玉石终于放心了。爷爷也向玉石问过他父母、姐姐和其他亲戚们的事，玉石说自己只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可以知道一点，但已经很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说到这里时，玉石看到爷爷的眼神阴暗了下来。他知道，从自己先前所说的话里，他们已经凶多吉少。
“算是惩罚吗……？”深夜里，玉石看到爷爷推开屋门仰望罗天。大概是新栽培的民工们所制造的灯光太多太亮了，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小镇，都不能再见到许多星星。
（十九）
“XXA，大资本家，曾掌握A市内三分之一的地产，任董事期间行贿敛财无数，私下克扣员工福利并强制加班，并以辞退为由强迫与女员工潜规则……打！带走！拷问！”
“XXB，X饭店老板，在职期间低价贱买食材，仅加了一些装饰后，配合饭店内华丽的装潢，故意以高价卖出以牟取暴利，违背了共产者实事求是的本质！带走！打！拷问！”
“XXC，某洗浴中心员工，在职期间暗自委行淫秽交易，败坏了工人和斗士们的身体和信念，滋长其淫欲，罪无可赦！给我带走！拷问！打……”
几月过去，看到在前面对着抱头蹲在地上的犯人们指指点点的大山，白梧心中已经升起了丝丝敬畏。这么多天的扫荡里，他的心态也在迅速发生变化：起初也许是觉得某些人的罪并不重，再到觉得即便犯了罪也没必要受这么严重的罚——再到现在的习惯。日复一日的理论学习的经验让他心中高举了一盏理想的小旗，而在需要的时候，它便会被拔作锋刃，狠狠刺向理想的敌人们。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有些拘谨的白梧便开始崇拜起了在最前方挥斥方遒的大山。自从那天踢死了那个无法被拯救的犯人起，大山擦掉了身上的冷汗，愈发熟练地管教起“过剩者”们来。他那双铁砂一样的大掌和钢铁一般的双腿总是蓄势待发，每每先是优雅地伴随问话等待在那里，再让犯人骂到一半时用力踹掉他们的牙齿。也有少数来不及投降的人被他凌厉的脚风吓得心惊胆战，但久病成良医，大山从未踹过一个不该踹的人，也将所有的该踹者们揍得几乎丢掉半条命。
“XXXK……嗯？”而现在，白梧看到正在念名单的他忽然停了下来。刹那前，白梧仿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刚才激起了记忆深处的共鸣，但他无论怎么样都不能把那两条模糊的引线串联到一起。
但是，他看到了大山脸上一掠而过的阴毒的笑。哪怕只是一瞬间，都让白梧身体上的鸡皮疙瘩焕发出无穷凉意。
大山接着把名单念了下去，每念一个人的名字，就要抬头巡视一眼，然后又微笑着点点头。
“你叫……17号是吧，你应该记得你的编号。”
白梧看到，大山面前的人沉重地坠了一下头。他身上尽是被别人造成的伤痛和创口，如今连仰望行刑者的脸面也办不到了。大山依次清点了五个人，在一一收到回应后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时，白梧突然看到最先被大山叫住名字的那个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瞬间清明了。他猛然抬头去说：
“你是……”
可大山和往常一样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重重挥出固结在指节上的指虎，一拳一拳狠狠带刺地朝面前之人的脸庞砸去。那个中年人仍旧有说话的愿望，一边忍受着击打，一边让眼睛在躲避与受击中寻找大山的面庞。刹那间，他的瞳孔睁大了，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随即被指虎上的刚刺轻松戳中了眼球，当即仰倒呜咽了下去。知道再不能说出疼痛以外的任何话，直到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大山如法炮制，对精心挑选出来的剩下几人也一一予以痛殴。他们中有人意识到了中年人先前的举动，也如躲避风暴的拳击手般窥视大山的面庞。他们也有过那种迷惑骤然消失的迷惘，然后还来不及开口便口吐白沫在地上不省人事。
这时，组长注意到大山掏出的尖刀，火红的眼睛，绝对不是一个革命卫士该有的。他急急忙忙使个脸色，大家都一齐上去夺过刀，压制住大山。大家其实今天都很疑惑，大山虽一向勇猛，却从来都是确认过对方没有悔改意图后才施加管教的，今天怎么会这样？组长几声严厉的“大山，大山”叫了出去，可完全无法唤回他癫狂的大脑。他不断重复地说着：
“呀，不行啊，改造还没有结束！改造还没有失败！”
就在大家都按着大山手臂的时候，白梧有意走到一旁，从地板上拾起那因打斗而飘散在地、被大山捏得极皱的《录鬼簿》。今天这批犯人的身份信息都写在上面。
在那里，他看到了大山父亲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