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
这才哪跟哪。
白梧在学校里过了一年半,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一年半。
也许是身处都城的原因吧,本地的肃反活动在中央的调控下相当迅速就完成了,但并不是没有变化。原来满满三分之二天的专业课和剩余的自习时光都被抽走了一大半,现在,白梧每天都要跟着队长出任务。有时要去到外省,动辄便有十几天课会被拉下。
大山也是白梧小组里的一员,和在宿舍不同的是,他再这里再也没说自己家里的故事了。在出任务时,他总是和大家混在一起爽朗地笑,又从别的学校的同学那里学会了吸烟,把我惊得一愣一愣的。有一次,他边抽了烟便见到我们曾经的辅导员。那个向来对抽烟学生皱着眉头的老头此时一反常态,竖起大拇指对向他,又对他旁边的许多年轻人说道:
“抽得好,这才像男子汉!”
大伙向他挥了挥红袖章,也凯旋似的微笑。
我们队的任务很简单,就是根据上级指示是抓捕还没抓获或在逃的资本家及其家人。早在运动开始时,我们这群学生就被组织起来进行了为期数月的紧急训练,虽然肯定比不过部队里身经百战的士兵,但放倒一些空有体重的保镖或大汉还是信手拈来。
还记得第一次出任务时,坐在长面包车里,握着制服器械的我很忐忑,甚至也接过了一支烟哆哆嗦嗦地点起火来,期间火机跌落过几次。冲鼻的气味一钻进嘴里,我就剧烈咳嗽了起来,大山和他的朋友则在阴暗里放荡地大笑。那时,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总感觉大山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大山了。他的眼睛深处潜藏了什么连我也不能告诉的东西。
几个月后,运动逐渐升级,即便是身处这捣洪流中,我也立刻意识到了形式的变化。起初,我们只是在上级的委派下去捉拿一些“过剩家族”,然后把他们安置起来管制和教诲,以期冀对方迷途知返,和大家一起公平公正地建设社会。但不知从哪一天起,队长就像变了一个人。
那段时间,由于长时间没有接到上级派来的任务,队长便提议去收容所看一看。大家都说好。一想到自己曾经逮捕的罪人如今或许已经改过、堂堂正正成为了国家的一砖一瓦,我的心里其实也满是自豪感。途中,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大山,他咧嘴一笑,臭臭的烟气一把吐在我脸上。
可是,进到收容所后,面前的场景让包括我在内的许多队员都大惊失色:那些曾经被我们送来或别人送来的过剩者,那些曾经油光满面、即便沾满灰尘也体态丰腴的过剩者们,如今都消瘦得几乎成了枯骨。他们的身上布满了血痕,而透过木门和木窗,每当我们的脚步从外面经过,都能看到他们面上恐惧的神情和放声大叫。
队长指引我们进到一处房间,这里是收容所的最顶层,所长就坐在大办公桌前。白梧环绕了一眼四壁,墙体洁白无瑕,由玻璃和精尖工艺制品铺排而成的装潢环绕在室内的每一处,所长先生的大靠背椅后面悬挂有一幅大水墨画。
所长先生说他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来意,也很欣慰现在的同志们这么小年纪就有想要改造罪人的纯洁愿望,值得夸奖。他笨拙地从椅子里抽起身,大手一挥,一旁的小门里就钻出几个牵着庞然大狗的民兵。白梧再定眼一看,原来不是狗,就是衣着破破烂烂的西服在地上爬着的人。
“怎么样?屡教不改,只好将他们先放归自然,从咱们最老的祖宗那里学到一点无产阶级的气息!”所长冲着我们神气地说。
“这可不是无产阶级……”队伍中有人小声嘟囔,被队长回过头狠狠瞪了一眼,脖子当即乌龟一样缩了回去。
“所长,我们也能试试吗?”白梧还处在不安和疑惑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发现是大山在叫喊。
“……哟?这么急切的年轻人呀,好,好……现在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多见,过来吧!”厂长先是夸赞了大山几番,随即把他招在身边,按着指示告诉大山如何对这群人进行拳打脚踹。所长说,只要他们不承认自己的错误,不承认自己所赚得的都是超出基准线的昧良心的钱,就狠狠地揍到他们承认、揍到他们信仰为止。
大山点了点头,大跨步一出走到一个略微肥胖的中年男子身前。他的手腕并着手铐,从那里开始散步着血痕和淤青。虽然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但他那已经被水肿覆盖了小半的眼睛依旧闪烁着锋芒。
“喂,你。”大山魁梧的身影站到他面前,皮靴狠狠踏了踏地板,喊叫道:“知错了没有?”
“什么错?”那个男人的眼神依旧丝毫不退让。
大山抽出一张打印纸,那是所长方才教诲时给他的。上面历数了在场各人的罪状。大山捏着它大声道:“石铁,农民出身,本在当地做运石工,后因每天工作时间为其他工人一点五倍而受赏识,被邀请入伙。多年来,跟随老板偷税漏税,家拥大量金银而从不接济穷人,被逮捕时仍气焰嚣张。”大山顿了顿,又说出日期:“被捕于6月17日。他妈的,昨天才被捕,怪不得这么冲,一点没有劳动人民的谦虚!”
骂完,大山又说:“知错了没有?”
“老子知你妈了个……”
还没等对面骂完,大山便似预料到他的举动似的满意点点头,飞起一脚狠踹过去。由于犯人处于跪姿,当即便被击中头部,脑袋“嗡嗡”地倒在地上,隐隐约约还可听到一声什么断了的声音。大山就在众人面前,就在所长“打得好!”的赞扬声中不断用拳脚狠击犯人的头部、腹部和胯下,一边看着对方臭虫一般抽搐一边在他面前骂:“知错了没有?”随后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阵殴打。
同行的队员们起初还有些犹豫,后来咽了几口口水,又在氛围和队长、所长的支持下加入了进来,各自寻到一位犯人管教起来。白梧也被分到了一个人面前,好在他还没开口,见证了四周喧乱的对方便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一边央求不要打他一边说自己知错了。白梧心里长舒一口气,他看到一个民工远远对着他点点头,便将此人从另外的一个门带下去,不知会去到哪里。
“呀!”
就在这时,一大家沸腾的血脉和起哄声骤然冷却了下来,一瞬间都纷纷朝向其他人在看的方向。白梧看见视线的尽头是大山站在那里,他神气地弓起一条右腿,摆出一副武斗家的架势。再低头一看,一团东西倒在那里,脖子像是脱臼似的分离了。他再一看,看到了大山手中的铁棍,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男人的眼睛和嘴巴里开始流血,看到他的脖子蜗牛一般拖了出来。
“哎呀,”所长大叫一声,“改造失败啦!”
(十七)
玉石的生活从此焕然一新了。起初,他还忐忑地等在排队等接济的行列里,一边忍耐着前后之人的臭汗,一边为越来越短的队伍感到忐忑不安。会不会露馅?但现在也跑不掉了。他硬着头皮走到肘配红袖章的接济员面前,一瞬之间想到了父亲,不由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不过,对方并未表现出不悦,而是盯着他的脸,前看后看了一下,凑到他耳边低声说:
“家里人……没出事吧?”
玉石如五雷轰顶,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了对方的意思。他佯作苦涩地说点头承认。玉石听到面前的接济员长叹了一声气,给了他事物后一边拍肩膀一边对他说:“先去那边的帐篷里住着吧,看你还是个学生的样子,应该还养不活自己。”玉石点点头,顺着他的手指往前看,发现大大小小的帐篷已经占据满了一大片空地,他曾记得,这里曾经是有一大片树的森林。
玉石在其中某一间帐篷里和七个人分享了数十天的时光,期间,他理解到大家都是和亲人失散或痛失双亲的学生,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打算,也并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每到夜里,他们都会呜呜的哭,而一周后,几个很像士兵的男人把帐篷里的人分别召集到不同的空地上开会。
那个士兵模样的人告诉他们,现在第一步的改革计划已经实现,接下来需要重新建设伟大的祖国。他旁边的铁桌上摆有很多张白纸,上面写有职业意向的表格,所有人都需要上来拿一张填写。他拿着大喇叭说:
“从今天开始,大家都公平竞争和分配岗位,保证祖国的处处都能闪光烁火,全面进步!”
玉石也领到一张纸,接下来,他就和周围的几个帐篷友分析起来:哪些工作更适合自己,自己学过什么,又有哪些工作好做、容易升迁。虽然讨论的是并不那么纯净的话题,但看着大家都呵呵笑着互相打趣,玉石生平第三次有了温暖的感觉。
……对了,爷爷怎么样了呢?玉石想起远在乡村茅屋里的爷爷,心想他自多年前隐姓埋名生活在那里,许多年来都没有过什么铺张的举动,应该可以正常地生活下去吧。但世事难料,他心中已有了尽快回去看一看爷爷的打算,起码要告诉他,平时吹牛时要万分小心。
“玉石,你打算填什么?”帐友们的话和父母姐姐的面孔都在他脑中一闪而过,模模糊糊地答了一声后,玉石一边写字一边告诉他们:
“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