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直到坐火车启程,玉石还在回忆那个女人的眼睛。她的眼角有一颗泪痣,笑起来弯弯的,月华便也笼罩其中了。在她那里,玉石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一种名为母性的温柔。
可是,坐在摇摇晃晃的列车里,还未临近站口,他就意识到了异样:城里已经起了炊烟。
在路过高山时,他也曾见过这样的烟雨,但那不过是水汽蒸腾的余华,干燥的A城怎么会有呢?列车里的人们已经躁动起来,纷纷趴到窗前去看。终于,他们看见了,不是炊烟,而是火焰。
“哎呀呀!怎么回事……”一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妇人惊的花容失色,“那里……还有汽车……”
的确,从高架桥蔓延而来的世界里,已经是到处的拥堵和汽车毁灭腾起的火焰。从车标看,玉石一眼就认出那辆车造价不菲。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可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样一眼便知的混乱境况下,车站里的检出口流程竟顺利异常。每名工作人员都似罩上了一层阴影假面,而在那烦闷的瞳孔深处,已经有了一些蔓延而激动的目光。
累死累活走到家门口时,玉石发现,这里已成一片废墟。
(十三)
在城里茫然地走了又走,玉石发现,这里已经不是自己熟悉的城市了。炮火和另一种远凌驾于其上的罪恶气息充逸在空气里,乃至根本不需火烧,花青树的茎条便已黯然枯萎。
市政府大门前,他看到一些人被绑到了木桩上,脸上都是一副非常狼狈的神情。从下看起,他们都穿着体面异常的西装、领巾和衬花。再网上看,他们竟都是这个国家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换而言之,常常有人说他们把握着国家经济的命脉。
这样一群大人物,为何会被这样难堪地羞辱在这里?玉石心中有疑惑,却也没有更多怜悯或其他情感。在爷爷言传身教下长大、又读过一些相关书目的他,自然知道那些人的人生中涉及有什么肮脏交易。
站在他们身旁的,是穿着背心、配红袖章,很像工人和上班族的一群人。他们指着那些人的鼻子痛骂,对着他们的面喷口水,甚至招来一盆水当着他们的面浇下。还有数个资本家们微微冷笑,颇为不屑地蔑视着周旁的人们。但在持续的羞辱和没有丝毫改变的时空下,这种自负也在坍塌。
发生什么了?
有人告诉他,说新的领导人上台,决定贯彻狠厉措施,彻查国内的企业和过剩资产,并强制进行“消解和再分配”。玉石问他“消解和在分配”是什么?那人说他也不太清楚。
又往前走了几段路,肘配红袖章的人更多了。他们铁面无私,拿着枪械和电棍威慑着一批又一批被抓起来的人们。一个更有资历的行人告诉他,这叫“资产过剩者”。传说现在已经定有一条标准,超出这个资产量的成分将被销毁或没收。现在被抓在那里的,便是负隅顽抗的旧社会败类。
玉石点点头,放眼望去,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姐姐和舅舅。
(十四)
一切开始时,白梧还在睡觉,直到一个巴掌扇到了他脸上,随后是一声:
“快起床,来不及了!”
白梧模模糊糊揉亮了双眼,发现是大山弓在他床前。还没来得及问一声“什么事”,大山便拉扯他火急火燎地洗漱完毕,又火急火燎地冲向中区的一块空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白梧还在一片迷糊里,就被大山扯弄来扯弄去,完全一头雾水。“不好解释,去了你就知道啦!”他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大山话语中掩饰不住的惊喜。
等他们抵达中区的花圃,那里已经围了满满的人。有如外星遗迹的花圃中央,已经搭起了一座高台。几队衣着简朴、和几队像是士兵的人站在上面,握着话筒异常慷慨激昂地讲着什么。
白梧就和大山一起边挤开人群便用心去听。虽然四周闹哄哄一片,又不时爆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声,他还是渐渐了解了一些情况:站台上的人似乎是来募集人手的。
“……漫长的等待终于结束!学生们!同志们!我们终于迎来了这一天……加入我们吧!打倒收获不义之财者,打倒妄行仁义者,创建真正的理想社会!……大家都是最高学府的学子,应该做我们工农的领头兵!”
等挤到最前一排,白净的衬衣沾满臭汗,白梧才可算是听明白了。他们果然是要召集人手,但理由还是让白梧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他只是听到周围的人时隔一会就会和台上的人一样振臂吼叫,而更远处,也不乏许多不屑、冷冽或寡淡的目光。
他身旁的大山,也好像洋溢在了这种气氛里,发奋喊叫。
(十五)
从玉石回到家,或者从火车中看到火焰的前一秒,再或者更久远的时光,世道就已经改变了。他眼睁睁而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荡,眼睁睁又漫无目的地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抓走,看到挥舞着拳头的二叔叫嚣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看到父亲和母亲忙碌的脸上现出比以往更多的疲惫。
他不否认心中有一种病态的痛快,但亲眼看到亲人被这样粗鲁的对待,他的心里也隐隐升起不安与忧愁。
他听说,堪比当初大革命、斯大林主义、罗伯斯庇尔专政的肃反行动开始了,源头关乎于上头的党派之争,而眼下就是争执的结果。白梧不在乎那遥远的地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茫然间无处容身、凄凄一人的处境还是让他微感落寞。
过去,至少还有一个沙发吧……他跟随一群闹哄哄的“革命派”记住父母姐姐被关押的位置后,又回到了曾经是自己家的废墟前遥望。天渐黑了,从地处高地的故家看去,尽可望见四处炽烈而乌浓的烈火。
收入超过基准线以上的家庭都被查抄了,非但是父母、长辈,就连刚出生的婴儿也被统统收容到各处。玉石不知此刻有多少人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哀嚎,又或者有多少境遇和自己相似的人正在用碳油抹黑了脸逃命,但某种遥远的映像,又有如已经发生的历史般在他眼前提前流转。
他借着一堆火烧掉了自己的全部证件,又用在乡下学到的技巧在泥里打滚。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他到土质不同的泥巴里滚动了许多次,直到各种颜色和浓度的泥土在他的皮肤和衬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上的碎石和断树枝把衬衣和裤子戳得破破烂烂,他才对着小河满意地点点头,心想自己算是拥有了劳动人民的本质。
做这一切当然不是毫无理由的。在拔地而起的士兵们还未拥有正式的素质、能如警察般严肃地在路口和汽车火车飞机站逮人时,他曾看到有一伙人在政府大楼前排成了长队。四周是混乱的响声和火焰,而在这光芒中居然有一群人在秩序井然地排队,怎么想都是件很诡异的事情。
他看到自己身上穿着的刚在火车上换下的衣服,突然停下了要上去问询的脚步。他在墙被炸碎、一件一件连在一起的破旧商店内穿梭,隔着已经满是裂痕的玻璃看道路尽头的景象。一直以来的好视力帮了他大忙,他一眼,两眼,三眼就看出那是一处接济站。而就在来到这里前,他刚见过一个年轻人因衣着散漫在街上闲逛,被群众们以“小资情调”为名唾沫横飞地五花大绑,啷当入狱。
听闻四处越发频繁的轰鸣声,和愈发齐整的口号,玉石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再也不敢回到亲人们被关押的那个地方了,匆匆处理完证件和财物后,便衣衫褴褛地加入到赈济,哦不对是“群众”队列中。他刚排到末一位,就感觉到一位仁兄裹挟一阵臭烘烘的气势拍了拍他的肩膀。玉石回过头看去,发现是自己上学时曾经看到过的乞丐。据说,他是因为杀了人才流落成乞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