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自白梧有印象开始，隔壁宿舍的大山每天都在诅咒着自己的家庭。
来来去去其实就是那么几句话，又不善言语，大山终于把他们寝室里的人说烦了。在一致同意下，临寝的兄弟们联合上书给辅导员，拜托让大山换一个宿舍。大山自己也觉得很尴尬。
也许是来自外省的缘故，白梧所在的宿舍分配时落在了学校的最后一批，又巧合地空出了一个位子，辅导员便来做他们的心理工作。三个来自五湖四海的大男生一听高兴坏了，多一个舍友，不就多一分情谊嘛！压根没有考虑大山的厉害便答应了下来。不过说起来哈，除了嘴碎和抱怨，大山这人也真挺好。他刚搬过来的时候，就用奖学金请大家吃了一顿饭。而白梧记得，他家里的条件其实也并不好来着。
“没关系吧……？不需要留着点上学用？”大排档里，白梧凑到大山耳边小声问。他听了，只是扬手大笑一声，不予置答。
由于吃了这顿饭的缘故，白梧和其他两个舍友便不得不忍耐大山的抱怨了。大山是个很爱吹牛逼的人，吹着吹着，总忘不了落回到自己的家庭指着鼻子似的痛骂。他骂自己的爸爸，骂自己的爷爷，也骂爸爸后娶的小妈。白梧问他：“那你妈妈呢？”这就溯及到恨的起源。
即便是大山，也绝不至于嘴巴大到跟每个人掏心掏肺。别人听他的故事时，他总是只讲表层，粗粗浅浅地反复重复，于是他们很快就厌烦了。全宿舍里，全班级里，甚至整个系里，也只有白梧愿意倾听他的故事。生自乡野的他对来自他人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于是，他打开了大山的新窗，完整拥有了这段震撼人心的记忆。
大山的妈妈在嫁给他父亲前有过一段不太光彩的时光，说难听点，就是在做陪酒小姐。在公司的一次聚会上，大山的爸爸对她出了神，发誓一定要娶到她。大山妈妈也算是久经沙场的女人了，本已做好了放浪一生、孤独终老的打算，又哪里容易轻易相信别的男人的话。但是，大山的爸爸用诚意打动了她，年复一日的关爱和等待，终于让她那颗化成石头的心也孵化出一点裂痕，于是二人便相爱了。
但是，大山生在相当传统的家庭，在向父母亲朋托出底细后，他们当即勃然大怒，说“这怎么可以”。但此时两人已结婚，又诞有一子，即便有意冷眼，他们也终究不好说什么话。讽刺的事，被视为肮脏血脉的大山母亲被百般排挤，而这血脉所孕者却得到了大家的关爱。
年幼的大山，尚不明白母亲的处境，最多也只是疑惑母亲为何走亲戚时总是把自己锁在房里、热热闹闹的牌桌边为什么没有母亲的痕迹而已。母亲从酒吧离开后到了一家咖啡厅做侍者，虽然薪水微薄，但总算有一份人生可花费。她就在这里燃烧着。
他会在这样着凉的夜里，偶然想起母亲也许没吃饭，偶然想起母亲现在一定很无聊吧，跳开牌桌和播放着电影的房间，兜兜转转从黑路上到母亲那里。老家的冬天非常冷，片片厚雪，落上了屋檐，落上了泥土，更落在大山哆嗦的手和毡帽上。但他的心热乎乎的，这种热流，支撑着它对抗面前的整部黑暗。
推开母亲所在的门，他当即震惊了：母亲的手苍白无比，哆嗦着背对着他在一动一动。他移到面前一看，发现母亲是在用丝线绣手套，他想起，就是在回老家的路上，自己曾因没有带手套回来而大吵大闹过一顿。
用不了多久，小山的手便不会冷了吧。母亲一定是这么想的。
可是，在这样寒冷的房间里，她自己却哆嗦的仿佛血管被凝固。她太过专注，以至于甚至没注意到儿子已到了近前。在她幻想的世界里，儿子现在一定团坐在火炉旁边，一边笑着，一边和亲戚们的同龄孩子们看着好玩的动画片吗。
“娘……”大山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声。
母亲呀的一声回过头，看到他，又惊又羞，马上搓搓手点燃了热炉，屋子里的温度慢慢变高了起来。她不断地拭去儿子脸上的薄雪，用已忘记冰冷的手抚摸他，说：“怎么跑回来了，没冻到吧？”
寒冰一般的感觉一下子由脸蛋传至内心，但年幼的大山心里却没有分毫地厌恶。他上前抱住了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开热炉，问她为什么不和大家聚到一块。母亲当时只是淡淡一笑，大山猛然间想起，第一天回老家时，母亲独自点开热炉时，爷爷和奶奶咒骂她时的模样。
那种声音，就如此刻风雪中隐隐传来的父亲那声“胡了！”一样讽刺。
……
然而，就是这样的母亲，这样温柔且忍耐的母亲，却患上了不治之症。自从母亲生病起，便再也没回过老家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光都托付给了省城里最好的医院，默对着孤独，在充盈消毒水的房间内发出一声叹息。
一开始，父亲没有告诉他母亲治不好了，只是花了比平常更多的耐心，帮母亲准备营养餐和康复训练。他每天总是疲惫地回到家里，一言不发地淋浴后站到大山的身前看着他好半天。自升上高中以来，大山一直都习惯回家后一个人复习，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时父亲的出现总没引起过他的不耐。
他能听到父亲的呼吸，摸着他头时急促一点，从他身旁离去时又在不断调整。即便再怎么蠢笨此刻都可意识到家里的变化，更何况说一直被老师寄予厚望的优等生大山。
几个月后，再次探望母亲时，她已经憔悴得不像话了：身上满是愈合缓慢的浮肿，面目则枯瘦而蜡黄。父亲也知道瞒不住了，在一次把儿子叫出病房后，和他摊牌说：
“妈妈治不好了。”
大山愣在原地，像是没听清他的话，可父亲已经拍着他的肩膀，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抽烟了。他放下还在摁的手机对话，茫然而漠然地回望了一眼窗子里。母亲回应给她一个笑容。
看来，就只有她不知道了啊。
他回到病床前，紧紧拥抱住了母亲。母亲有些慌张而虚弱地地问“怎么了？”大山就在她皱掉的领口流下了眼泪。
……
终于，母亲还是撒手人寰了。在最后一次去都城会诊后，母亲脸上洋溢的侥幸彻底崩塌了。她终于知道了那个从始至终就只有自己被瞒在鼓里的故事，根本不知道陪伴她同行的数个人在多少个深夜泣不成声。而现在，大家都看着她亲眼见证自己最后的幻想被打碎了。
她的葬礼上，只来到了很少的人。在母亲患病时，大山就知道她的双亲在很久以前的一场事故里去世了，又没有亲朋姐妹，费了很大力气才最终在酒吧找到一份作陪的工作。在阴郁和绝望还未彻底覆上她脸颊时，大山曾听她告诉自己说，当知道父亲愿意不计前嫌地迎娶自己，她真的觉得好高兴。她还说，等病好了，一家人一定要一起去看一看香山红叶。
亲戚们也来到了葬礼现场，是父亲舔着脸请来的。但在丧宴上，他们嘴中却在说“真是花了不少钱啊”“可不是，毕竟几年呢……”这种恶心的碎嘴。就是在那一刻，大山对沉默着的父亲感到了不满，而陪笑着穿梭在这些人群里，与他们一一碰杯和致谢，更是让大山几乎忍不住呕吐的欲望。
——要是他们都死掉就好了。大山和白梧说这句话时，眸中泛着森寒的冷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