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今天傍晚,爷爷有事出去了,玉石没跟着去。他知道,爷爷是又要去找那几个狐朋狗友喝个烂醉了。他曾无数次对爷爷说注意身体,告诉他不要去了,但爷爷唯独在这事上看得比什么就重要。
“大不了一死,就赎罪啦。”他总是说着这种话。
闷热难耐,独自一人在院口乘凉又耐不住,玉石便到村镇里闲逛。其实,很快就要大考,他也有很多书要看。但他才不看。
独自一人出去时,玉石养成了一个习惯,也可以说是一种爱好:他总会先到河边鞠一盆水,竭力并住手指,再捧着它在破破烂烂的泥路上漫步。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常常看到有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在镇上交头接耳,事后想来,也许那便是征兆其一吧。
路过一间小屋时,他注意到里面传来飘逸的烛火,便好奇凑到窗前去看。他看到,里面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憨憨笑着在那里拍巴掌,父母长辈则围坐在岔了蜡烛的生日蛋糕旁摇晃。他们的影子有时会挡去烛火的大半,一晃一晃,在玉石心里碰撞出涟漪。
生日……吗?
玉石不记得上一次生日是什么时候,却从未忘过自己生日的那一天。我曾经是否也有过那种期待呢?我曾经是否也想过明天会怎么过、今晚会怎么过呢?他的确这么在问自己。也许,在那段忘记的世界,在另一个无法凑泊的世界,他也的确期待着莹满珠光的门扉,一推开,里面便是幸福的微笑。
但没有。留在这个世界的,玉石眼里所及的空间,只是一片莹暗,和头顶上散发出幽幽蓝光的某个房间而已。
是因为无所谓幸福,所以也就无所谓了不幸吧。
(九)
转眼间十一年过去,在学校学习了这么久,对白梧而言,不可谓是没有变化。有一天在家里照镜子时,他蓦然发现自己的眼神变了。以往那种青春的,甚至可称为野性的双目在镜子里一点点柔软下来,目中闪烁着半边是黑、半边是白的弧光。
从社会学系毕业的他,并没做自己在学校里耐心研修的本职工作,也没和几个挚友们闲聊时那样雄心壮志地说要成为一流的学者、一流的演说家。在数次碰壁后,他意外在教学上发现了自己的才能。先是考证在某地当初中老师,再然后加入了机构,再到最后自己搭伙……教学的秘密有如魔方一般被他解开,不出数年,便在都城开辟出了一番基业。
这幢对同龄人来说望尘莫及的大厦,也正是他的功绩之一。
他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便明白何为底气了。在与那些跟自己行业交差、或关系也许并不大的巨擘们的斡旋中,他利用自己教学的经验,同样发现了语言的秘密。人们的谈话间交杂着话术,而将其运用到利润上,便成其目的。
他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在电话里,他很多次跟父亲说让他到城里享清福,不要再做那类累着身子的田作了。父亲倒也真被他说动几次,可来到大城市后,每晚凝视高大辉碧着金光的大楼,他总感到忧愁甚晚。于是,他给儿子留下一封书信后,便于下午简单收拾好行李离开了。
白梧回到家中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他刚想跟父亲道歉,便见到空荡荡的房间。看到那封信的瞬间,读到信封中每个字的瞬间,他都感到有一股愤怒在身体中按捺。他立马要给父亲打电话质问,问到他这里到底有什么不好。但每次和父亲聊天时他眼中那躲闪而哀叹的目光犹如在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白梧一直想,父亲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即便这种疑问是闪烁过刹那,被他刻意忽视在心底,他也忍不住在宴席的间隙去回想他。难道我做的这么多都是错的吗?难道我追求得到的,你父亲您眼中就那么一文不值吗?他相信每个人有自己的追求,但还是希望父亲能看到自己的成绩,像当初自己考到大学时一样为自己竖起大拇指。
为什么?为什么!白梧永远想不明白。
侍者注意到了他表情的微动,递上了一杯放了安神药的冰水,白梧烦躁着挥手把它推开。高脚杯一歪斜倒在地上,在地毯上融合出红酒一般的光芒。
(十)
动乱发生的前一天,玉石依旧在镇子里闲逛。爷爷又不知到哪里去了,所以他也不该知道自己的去向。在稍微清凉点的地方,也许是岩洞,也许是肮脏的泥土,他都可以仰下身子躺在哪里。倚靠身后扎人的青草,他垫在一块石头上眺视着群星。
冷风吹得太久,他便呼呼睡去了。冷汗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翻了个身,险些翻下一个小坡。天空月亮高悬,而回头看时,他惊惧地发现了一个黑影。
月辉渐渐照出那人的面框,玉石才看出那是一个女人。她的年纪大概有三十岁还大,正衣着几乎要托底的白衫,任由披在肩头的轻纱随风摇摆。
她背对着他,没有言语,仿佛在他来到以前便站在那里。这种景况直到玉石走到她身旁也没有变。
现在大概是黎明前的到来时分吧。月亮已经从自己睡下时看到的眼前飘到了她面朝的那边,天的尽头则已迎接光明普照。只在这样的短暂光阴里,可以看到月华和日冕相聚的盛况。她的脸就在这半白半青的天空中格外漂亮。
“哎...?”她突然别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站在一边的男孩。她眼睛微张的样子霎时窒息了玉石的喘气。
很遗憾,那并非倾国倾城的容貌,只能算是普通人的水平。让人难以相信的,是此刻萦绕在她脸庞、那仿佛从七窍中氤氲出来的色彩。那片霞光修饰掉了她所具备的所有不适,而只余一种认真的温暖在告慰黄昏。
黄昏吗……明明眼前是黎明,然而玉石眼中,的确是如黄昏般惜叹的炽彩。
“你叫什么名字?”她还在问。
“……玉石。”
“呀,好名字呀。听说和田蓝田两玉并为古代玉宝的双尊,那么说,你身上也隐藏着一股骄傲呢。”
“是吗。”倒轮到玉石惊讶起来。
他听到了爷爷以外,还能安慰到自己心里的话。
“嗯……我刚来到这里不久,也是半夜睡不着才出来闲逛的。这处山坡真好看。”
“我……我也是。”玉石撒了谎。其实,再过两天他就要搭乘牛车和火车回到城市了。
“那,小弟弟,我想我们可以多见面,多聊几次。”她露出雪白的牙齿,“在这乡间,要找到一个能探寻美的人可不容易呀。”
玉石使劲地点头。她们都笑了。(此处并无笔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