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由于时间临近大考，傍晚便可回家的传统变成了幻想。如今，玉石要等到每晚八九点以后才能回家了。
依旧没有人来接他。
对于玉石日渐阴暗的人生来说，生活已经没有任何企望。在朋友面前，在同学面前，他还可以暂时忘掉晚间的寂寞，做一个能笑能开心的正常人。但一回到家，熟悉而漆黑的暗只在消磨他的心智。
很多时候，他也意识到，自己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有一段时间，他非常迷恋看书，也做过一些模型上兴趣的打算，最终都搁置了。他总是控制不住要将大量的时间荒废，即便意识到自己其中是身处痛苦，明明知道此时还有更应该去做、更有价值去做的事情，但他做不到。
到了假期，他也在企盼能赶紧上课，或者赶紧做一点不再是自己做的事情。他已经厌烦且恐惧这种孤独了，而到酒吧或按摩室那种地方，聊以自慰地催眠自己，又反让他进入到烦躁与羞辱。
每年让玉石最开心的就是年中回老家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上火车，独自按捺住激动观察各色各样的人们，独自走出站口看着爷爷在那微笑着等待自己，雀跃自己化作了汗水溢出。在那乡间的小屋内，他每天和爷爷一起赶集、一起锄地、一起钓鱼、炊饭和玩水。虽然弄得汗流满面，肌背发红，他依旧没有感觉到厌烦和虚度。
就好像心中忽然开了一个小口子，盛得满满的什么，就顺着洞口汩汩流出。
到了晚上，爷爷便取来竹扇，一边坐在泥土上纳凉，一边和他说起许多有趣的事情。爷爷告诉玉石，自己最近信了宗教，虽然并不去做礼拜，但他相信天中有一位主。
“是吗？有人住在天中？”玉石偷偷笑起来。
“怎么，你不相信？”
“嗯呐。”
“不可以哦，真的有神灵生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啊。”
“那他在庇护我吗？”
“……当然，就在你我也看不到的地方。”
……
这样的谈话进行过很久，即便谈到最后玉石的态度也没什么变化，但爷爷面前，他还总是装成一副被说服的模样。如果可以，他也愿意相信有一位主寄宿的天中，但事实上，除却眼前的老人，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降临在他身上。
前几天秋游回来时，路过一栋建筑时，玉石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他看到是叔叔在揍一个老汉，嘴里还说着：“交不起钱就滚出去”“你家人生病关我什么事”这种话。和爷爷的生活和相处让玉石这寂寞的心灵里长出了善良，而这，也许就是他自认为唯一宝贵的东西了。
“二叔，在干吗？这样打也太狠了吧？”即便听到了二叔刚才说的话，玉石还是在他面前这么问。二叔说了和刚才差不多的话，喘着气，恶狠狠地盯着在地上目光躲闪了老汉。玉石觉得那其中有一股恶毒也射向了自己。
“他也许也有困难吧，就不能宽限一会吗？”
“还宽限？小侄，你实在太好心了。他之前本来就欠了三个月房租，现在又加上两个月。给不起钱，凭什么租房住？”二叔趾高气扬地叫骂着，房地产腾飞时，他搭上了这辆快车。
玉石沉默在那里。虽然他很想说“既然您不缺钱，不如就再宽限几月吧”这句话，但毕竟是慷他人之慨。在爷爷的言传身教里，玉石渐渐对这种行为感到了厌恶，即便隐隐觉得那是正确的一样。
他想，要是有一天我站到了那个位置，也许，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播撒出这种怜悯吧。可即便是这样也让他感到了傲慢。
该怎么办呢？玉石一点点走了出去，一边皱眉，一边苦恼。身后依旧飘来音量不变的叫骂声。
（七）
白梧抵达校园时，已经经过了拥挤而散发臭气的车厢，拥挤而散发臭气的地铁，以及拥挤而散发臭气的街道。心心念念的摩天巨厦就耸立在道路两边，但他却对城市产生了第一个龌龊印象。
到达都城时，正是上午，而到了学校门口，太阳已经高悬在天挂了。他茫然地徘徊在四周，出着汗翻过背包，费力从里边找出地图和录取通知书，那里写有了学校应在的方向。
期间，他不小心把手机和钢水壶摔到了地上，虽然只摩出一点刮痕，但他还是心疼得分不清汗还是眼泪。从小在乡村长大的他，用的一直都是乡里草制的水壶和电话亭，从没用过这么高档的玩意。父亲才咬咬牙帮他买了这些东西就弄坏一点，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所以，走到学校门口时，见到他的衣着和表情，保安队长脸色马上不悦下来。X大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名校，安保措施一直做的偏狭而傲慢。
“喂，你小子！看什么看，就是你，给我出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庆幸的是，生于淳朴之乡的白梧，此刻根本不明白何为屈辱，只是满眼遗憾地瞪着那个人看了又看。
“嘿！你还上脸了！别走，看我不揍你一顿！”热天本就让必须在此督查的队长颇为不满，此刻见到白梧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蔑视，气势汹汹走了过来。
“不是这里吗？”而等他走到近前时，听到了白梧在这夏天里被温度过滤掉很多的话。
“啊？我告诉你啊，可别再耍什么脑筋，你们这种臭小鬼，我看着就生……”
下一刻，白梧举起了自己的通知书。“是这里没错吧？”他依旧很认真地问道。保安队长也是愣在这里，他听到了热风在额前滑过，听到了尴尬破碎的声音和后方的嘲笑。
“呃……没错，是新生吧，要我帮你带路吗？”
“啊，那太谢谢您了！我还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呢！”
“是学生就早说嘛……”保安队长一边走一遍嘟囔道。路过同伴身边时，他恶狠狠地瞪了数眼他们的笑容，吩咐完一些事情后，便带着白梧朝宿舍走去。
……
城市里真是好人多啊！
进到宿舍，在桌子上放好大包小包的行李，白梧呼出气擦了擦汗水。他想回头像那位为自己领路的叔叔道谢，但回头时，发现他已经不见，貌似骂骂咧咧地走向出口处了。
嗯……怪人也蛮多的。
也许是来的太早的缘故，白梧没有遇到一个舍友。白梧把物什耐心地摆设好，又冲了个澡后，才第一次定眼环视整个宿舍。宽敞的空间，整净的墙壁、管道和没见过的高端器材占满了这里。欸……他有些吃惊，一开始，白梧还以为自己肯定要先扫除一遍才能住呢。
摸清整个宿舍的格局后，他便决心到校园里走一走。漫步途中，他看到了许多流着汗携着家长走来走去的人们，四通八达，几乎让他确信学校有无数道门通向这里。真好啊，他心想，一定也会有和那个大叔一样很好的大叔吧。
在校园里，他每走数十步，便要回头看一眼宿舍的方位。在乡里生活的时光本就让他能够迅速地摸清地形，但他没有一天比今天还要小心与警惕。
在校区北侧防风林的一处沙丘上，他擦了擦变滑的额头，微笑着说：
“这就是我将来要生活的地方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