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厌恨这个家,厌恨姐姐,厌恨不能给我关爱的母亲和父亲。
在这有如地狱的时光里,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兀自一人的午夜。睡不着觉,躺在沙发,扭过头望上悬可达七八米的落地格窗,幽幽冷气里里外外在毯子里乱窜。昏暗的橘壁灯下,电视播放着也许是几十年前的电影,色泽黑白,语调深沉,唯一缺乏的就是趣味。
在后来,我知道了曾经在我这个年龄段有些孩子是怎样生活的:他们同样忍耐不住孤独,所以选择把各种朋友邀到家里狂欢,弄得多脏多乱也无所谓——反正不需要自己买单。那种构置而出的虚幻幸福感让他们一复一日地沉浸进去,并终于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很多时候,我忍耐不住打架的眼皮摇摇摆摆进到房间,躺在床上,也感叹起这个世界的奇妙起来。姐姐和我,父亲和母亲,明明就是一家人,甚至就住在相隔不到几米的两个房间,却和孤自一人生活没什么两样。父亲和母亲也许忙碌在千里之外的某家旅馆里,又或者,正在谈着什么事,直到现在也睡不着觉吧。
……
通常而言,一家只有一个人主事,但玉石的父亲和母亲在相遇前,就各自打拼出了庞大的基业。对责任的坚守、对伙伴的羁绊让他们都不愿意为了家庭而牺牲自己,所以最后合在一起或分头打拼。这样的家庭,很奇怪吧?
唯一让玉石在这个家庭里感到归属感的便是爷爷。在爷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也是穷得叮当响,又遇到饥荒,一路逃难几乎数次都差点饿死。机遇和那个年代里罕见的爱心救活了他,但当爷爷振作起精神时,已经加入了走向大漠的拾荒队,父母更早是不知去向。
玉石无法想象爷爷是怎样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在那样的环境下忍受了下来,且据他所知,自己从来没见过、也从未听爷爷提过曾祖父母的名字。
但也就是在灾荒年间,爷爷凭借磨砺出来的聪慧、毅力和狠心,白手起家,打下了玉家的一片基业。爷爷当初是做面粉生意起的家,没人知道他是凭借什么手段从一无所有都掌握了南部地带的绝大多数货源,当人们意识过来时,只看到哗哗而来的利润和税收。
但是,爷爷自退休后,便不再涉与有关生意的任何事情,非但一个人不听劝地离开了家,还在某个不知道名字的小县城里乐呵呵地安定了下来。奶奶去世的早,孩子们也自有威凌于父亲的严威,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后来,经济动荡了,爷爷分给四兄弟们的财产也亏折了大部分。爷爷说,第二年除夕夜时,包括玉石父亲在内的每个兄弟脸色都很难看。
“怎么了?怎么不吃啊,我这把老骨头给你们做的好菜……怎么,吃不惯?”
“父亲,我……”还是身为大哥的玉石父亲支吾着开口。
谁知,爷爷一挥手拦住他:“那算什么事,过年就不谈那些。”
“可是……”
“我说了不谈!”
看着爷爷瞪大眼睛的模样,几个兄弟都吃惊得说不出话。这么说来,玉石也是很久以前曾在一次会谈时听父亲说过,爷爷的性情,好像从搬到那个小镇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凶恶”和“严厉”这两种情绪好像在他的躯壳中消散了。
如今,玉氏已经不是当时的玉氏了。也许是时运不济,又或是在血脉中终究失去了爷爷从刀山血海与孤独里锻炼出的那份品质,家业一点点败了下来。现在,四兄弟都在做着一些小生意,姑且有滋有味地生活着。
——但那也是相对以前而说了。近几十年房地产都长的厉害,四兄弟谁都没想到,当初为撑场面买的房子,竟一下子超越了那么多年的奔波。这也是值得唏嘘遗憾的事情。
每逢暑假,玉石都会来到爷爷家,照理说姐姐也要来的。但用母亲的话说,姐姐“已经废了”。对在姐姐出事时尚不知事的玉石来说,他几乎无法想象姐姐脸上那哪怕是曾经有过的明亮表情。他勉强记得起的是童年时姐姐那张自信、模糊而英姿飒爽的脸,但那以后,印象就再也无法逾越模糊中的那一刻了。
姐姐照例在家里,不用猜,一定是在打游戏吧。虽然每次进去都会被骂和扔枕头,但洗完碗后,看到房门前纹丝未动的饭菜,玉石还是忍不住帮姐姐重新热好再递进去。姐姐的房间里已经萦绕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了,她的脸也一点点胖了起来,手指和耳机的边缘在不断变化的色光中飞速点动着。
——真是不像话。即便是自己的姐姐,玉石还是坐在那里,每次都等待她吃完哪怕数口饭。
……你以后会怎样呢?收过碗筷时,盯着姐姐那种明显不耐烦、且根本没正眼瞧自己的脸,爷爷的这句话又在玉石的心中回响。他注意到,姐姐眼睛旁依旧化着浓浓的妆。
(五)
终于迎来了这个时候。
站在考场外边,白梧紧捏着笔,又是紧张,又怀有对天空的景仰。在这里,没有网络串出的线让他与世界相连,但只有手中削尖的笔能和答案息息相通,他便可亲手触摸到心中那片天空所在。
要上了。
考题答得出奇地顺利,第一天是如此,第二天、第三天竟然也是如此。考完最后一科走出考场的那一刻,白梧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欣喜,但也是理所当然的。自通过网络了解到那个伟大世界开始,他就没有一刻放下过学习的渴望。
走出考场时,天空晦明变换,糟杂出一点麦穗般的细雨。白梧伸出一根手指仰面向上,任由它们滑到掌中,接着是放松和全身的伸展。他看到许多人坐在阶梯上抹眼泪,也看到另一些人也许眼色阴沉、也许长出一口气地四处走动,心中有了种圣人一般的隔世感。
今后,大家都要走向不同的人生了啊。
回家跟父亲说起此事,他也很高兴,但就是不知道儿子最终能考得怎样。一个月后,网上已经能查到成绩,所以在广播和文件公示信息前,白梧便捏着考号和汗水紧张地期待着成绩的出现。今天的网速很慢,检索的人又非常多,刷新了几次都没出结果。到底是怎样呀?他攥紧了拳头,又是庆幸、又是担心和期待地刷动网页,而在一次不经然间,页面进去了。
这是……他睁大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总分。
“哦!”他当即跳了起来,对空气直挥一拳。
……
“先说好啊,虽然看你是很自信,但没想到能考得这么好。”
“还要感谢爸爸。”
“哪里,能飞出这个小镇,靠的是你自己的努力啊。”
的确,在学习上,白梧几乎超过了同个镇子的所有人。作业做完了,便又去找更多的题目来写。题目不会了,哪怕对着答案、对着老师也一知半解,就在网上触类旁通,一定要弄到自己懂为止。正是这种恒心和毅力让他渐渐熟悉了应对各种题目的方法,考取到的,也是举镇瞩目的高分。
“那边的开销也许很大吧,你给我节省一点!但如果需要,也不要吝啬。”火车站前,父亲笑着拍拍他的脑袋,掩饰不住眉宇中的自豪。白梧一直知道,父亲一直都有大学梦,而眼见着自己的儿子亲手考取到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学,对他而言,也许就是最大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嗯……学校也许诺给奖学金,我也会更努力的,争取不花你们的钱……”
“喂,翅膀这么快就硬啦?”
父子二人拍打着露出幸福的微笑,沉默寡言的妈妈也在一旁微笑着抚摸他的头。此时,一家人还未意识到所谓命运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