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小时候,玉石就常想,不同的人一定拥有不同的人生吧。
学校里的好朋友,街头某个偶尔让自己在意的人,又或者刚刚错身而过散发着干燥臭气的流浪汉,匆匆作别后便都要踏上不同的人生。也许每个人此时都还未明白自己的梦想,不知道自己前路何在,又或者会抱着怎样的想法入睡——但他们从此刻起,就和所有人不一样了。
纷繁人生,便是以如此名义碎片般地坠入到个人的命运中。
那些住在山里的人怎样度过一天的呢?家里有重病患的人,相看正垂死的爱人,又或者达官显贵的遗属们,又会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去对待今日?一想到无数人现在也许就抱有对夜晚的不同想法,黄昏路上,玉石就双眼明亮。他偷偷或理直气壮地观摩道上的行人,有时非但一无所获,还会被对方狠狠或怯生生地瞪一眼。
呀,是很失礼的事吧。
玉石走在回家的道路上,绒卷草被路灯和晚空照得发灰,脚下的石板也逐渐明亮了。脖子上,有星星从肉眼看不到的地方落下的一缕清辉。
(二)
和每个商人之家的孩子一样,玉石自降生以来,所见到的,所经历的,都和同龄人不大一样。
衣着西式华服、带着各种稀奇珠宝的人啦,蓄上一截小胡须、身板也一直挺直的人啦,他们都以各式各样的形式从玉石面前经过,俯身时,会低头凝视他、又微笑一小会。他们经常和父亲母亲说着云里雾里的话,那种声音,即便会到空无一人的家里也隐约可见。
每晚六点,算早一点,一家人便可以团聚了。玉石常常从同学那听到晚上一家人是怎样度过,怎样坐在一起分享一天内发生的事,怎样在饭桌上欢欣和笑骂……他仿佛可以想象出那番热闹景象,心里,也乍然微笑似的浮动出一点冷暖。
这种情感会欺骗他直到窥见家里的窗口,帐缦后的暗沉和失语的顶灯。响彻的钥匙口会和突如其来的冷风一起从门缝中袭来,即便摸到开灯按钮,它们的温度也分毫未变。
餐桌是空荡的,如果说要有什么可以果腹,那便是混杂黑暗的月光吧。冰箱里都是和想的一样的那些前几天买来的速食食物,头顶传来的仍旧是如过去一般冷漠的声音。
据说,玉石还没出世的时候,家里一直有请保姆,爸爸妈妈虽然忙,但至少还会照顾好姐姐的衣食住行。某次意外将一切都毁了,他的父母毫不犹豫地将导致姐姐残疾的罪责和暴怒倾泻到了她身上,非但扣除了她一年的劳碌,还在朋友的帮助勒令她赔了很多钱。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玉石想,她当时一定露出了非常胆怯而凶恶的眼光。
但是,玉石没有分毫的愧疚感,至少起初是这样。那起事故其实也并不能说和她全无联系——姐姐虽然是个女孩子,却向来好动,经常和朋友一起约出去玩山地车和滑板。听说还是在相当危险的山路和高坡上玩。
父亲母亲固然知道她的行径,只是耐不住溺爱,便抱起侥幸,觉得自己的女儿并不会出事——在递给她护具的那一刻,他们一定觉得就已经平安了。
姐姐出事那天,正是保姆将护具送去更换的时段,但由于一时疏忽,未能及时拿回来,姐姐又和朋友约好了急着出门,便埋下了祸种。即便身在同一个家中,玉石也并不能时时见到她,只在极为凑巧的时候,会隔着狭窄的门缝,对视一眼姐姐来取饭时冷漠苍白的左手和眼睛。
——这就是所谓的恶毒吧?虽然永远也不会说出来,但在玉石心中,的确是这样一种感受。
那件事发生前,她一定也抱有和某些人一样的侥幸:把自己认定为世界的主角和中心,暗想这种倒霉事怎么可能会轮到我?于是便轻视起护具的功用,只想着这回一定也……
听说,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被锯掉了。
……
今天果然又是这样。
还没走上门前的小台阶,抬头仰望,家里果然漆黑一片。透过姐姐房间的微光,空空荡荡的桌子和刚才从门口接来的外卖盒,他哽住了一瞬间,再把气叹出来。
出事后,姐姐便很少离开自己的房间了,父母的操劳与嘱托让他不得不承担起这份责任,总在自己吃饭前按常人的份量先将食物送到姐姐那里。很多时候,玉石都是早早地将盘子递到那,直到将入睡的深夜,才听见一声轻微的门响从那散发有荧紫色微光的房间里散出来。
更多时候,则是即便入睡也听不到吧。
姐姐不会自己洗碗,经常是玉石刚起床,就看到盘子已经脏脏的放在那了。唯有这一点让玉石感到惊奇和惊讶:每当看着早起的时钟,和那屋门里的动静,玉石就觉得门内住着一个不知疲惫的生物。
姐姐就这样寄生虫一般地活着。
(三)
……
白梧的眼前,依旧是那条小溪。
即便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即便他所认识的许多人都在短短的数年内发生了很多变化,他还是认为,面前这条就是少年时见到的那条小溪。
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少啦,光的污染,终于也侵蚀到了这座小镇里。原先没人在意的角落搭建起了酒吧、K厅和咖啡馆,就连镇民本身的衣着都从原来的朴素单衫变得很时髦。虽然经常有城里人来时嗤笑他们的搭配有如童装,但镇上的大家总是团结一致,响亮地告诉他们这才叫时尚。
网络的普及也是这几年的事。白梧还记得家里第一次用上网还是靠父亲带来的二手电脑。长长的一根电话线弯弯扭扭连到那台简陋的二手台式机上,断上几次就可以接触到另一个世界。那是白梧第一次接触电脑,也是第一次听说,在外边的世界,这种东西已经流行很长一段时间了。
父亲是镇上的木匠,因为手艺精湛,又售价实惠,很受镇子里大家的青睐。这台二手机便是一个曾经受惠于父亲的工人送来的。他说,当初女儿患白血病时一直希望能看到一个有自己模样的木雕,可找遍了镇子也没人能传神地把他女儿给画下来,急得他大怒,急得他像热锅上的蚂蚁样焦头烂额,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父亲听说了这个消息,马上找到他,说自己愿意免费帮她女儿做一个小人。工人瞪圆了眼睛,余怒未消,但还是怀疑地把父亲领到了她女儿病床前,父亲就在那拿着细墨笔和木头一点点地雕刻摹画,还不时说笑话逗那个小女孩笑。父亲对白梧说,送二手电脑来的时候,那个工人又一次告诉他:那个小人是他女儿生前最喜欢的礼物,现在,已经陪她长眠于深土。
虽然看起来只是一个不算太大的铁匣子,但和电视不一样,这台叫做电脑的器具让我可以自由地游荡于这个世界上。许多个念书归来的雨中、预习和复习后,我都痴迷于那些哪怕只是简陋文字、一张图片都要加载好几秒钟的宝贵时间里。我也是从那时起第一次知道了在我们这个小镇外有多么广阔的天空,也知道了都市里的人们是住在一片人造星光下。
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想着想着,我眼中冒出了闪光,从此更加费劲学习了。这些时断时续的照片和文字让我的心第一次飞出了山镇,来到一个连我自己也许也说不清名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