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风吹了起来,路旁店面上的旗子给刮得哗啦直响,马路上正是红灯,靠着我们这一排的车辆,都开始缓速不动。我和老马就这样,手牵着手往前走,我觉得这很美好,是的,这很美好。我觉得跟老马在一起的每一段时间都是极为美好的,我爱恋那些日子,并且俯下身来细细亲吻;我贪恋那些日子,想把那些盛开的花从丛中采下,放到鼻尖轻轻地嗅。老马说:我不要你等了,我以后不会离开你。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轻微,但我却听得仔细,我心里狂喜,宇宙爆炸,星尘四射,但却一片寂静。我的心跳得更快,我把她的手攥得更紧。
我们找了一家面馆吃饭,面馆很小,堪堪能摆下几张桌子,顾客也是寥寥。我们走进面馆的时候,只瞧见一个年轻的男生在那边大口吞咽,他吃得很快,额上的汗水流到下巴,在落进面汤里,他应当是看见了,但是无所谓,把面碗端起来,咕咚咕咚,喝尽碗底的汤,连着牛肉和底料。我们的位置就在他附近,我也因此能够很好地观察他,我们的面还没上来,我跟老马就坐在一起,瞧着这个二十冒头的年轻男子。他是出来旅行的吧?身边放置着硕大的包,立在板凳,靠在墙上。
他喝下面汤,脸上就变得汗涔涔的,随手抽出几张抽纸,在脸上抹尽了那些汗。然后叫来老板结账,随即背包外出。我跟老马瞧见他,都默默不语。我猜老马,一定是想到了自己。以前她就跟我说过,她从家乡坐火车到我们学校上学的时候,就是一路颠簸而来的。她呆在那个小小城镇里十多年,忽然有一天,听到了召唤,说要让她去很远的一个地方去,此去行程千里万里,她的心就开始躁动了。她是想要好好看看呀,临行之前,激动得连觉都没睡好。
那天晚上,她在等下看地图,用彩笔将所要搭乘的火车路过的站点一一标注,然后再买下到那的车票。她并不直接到达她所去往的城市,偏偏要一站一站地往前走。说是要沿途看看风景,她真的这样做了,但是并不如意。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而且生活清苦,到最后,甚至几乎连钱都没有了。她就节衣缩食,省吃俭用,住最便宜的旅店,吃最廉价的饭馆。旅店的隔音不好,她就经常在半夜,半梦半醒之间,听到隔壁传来女人嗯嗯啊啊的声音,这声响让她既羞愧又惊惧,她把耳朵捂住,不去听也不去想,然而那缠绵的声音却像流水一般,沿着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缝隙流进来,她就痒得不行,觉得浑身燥热,只得下床开门,去外面的公用洗手间里洗把脸。就这样,她是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退房,仍是耷拉着眼皮,然而她却又要早早地去赶下一班火车。
她倒不必像刚才的这位青年一样,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包,她是把包和行李都给寄存起来,或者早早地开好房间,将行李什么的都放在那个小房间里。但尽管这样,她也因拮据而过得狼狈。这趟行程结束,她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一副憔悴的模样,但仍不能休息,因为随之而来的就是半个月的军训。老马心性又是强硬的,做什么事儿都不肯甘于人后,就很努力地做好。她的确是获得了教官及导员的认可,但却也几乎累垮自己,只是她从不明言,只把这些苦藏在心底。
老马是从不把这话跟别人说,但成了我女友之后,跟我讲起过去,却又一一道给我听。由此,我才算走进她的内心。她给我讲完那场糟糕的旅行之后,我曾暗下决心,承诺陪她好好到外面游玩一番,可这话偏偏就没有实现,日子是一天天地往后拖,我就把这事儿给忘掉了。后来我回想,这事儿就被我记起来了,但我却瞧不见老马了,想想,总觉得相当遗憾。
但是现在,老马就坐在我身边,而我也恰到好处地想起了我当初说过的话,就又开口,说:
“还记的我当初说的什么吗?”
“这么多,谁记得住!”
“是要陪你旅行呀!”
我以为老马会高兴,但她却说:“现在哪里还有时间嘛。”
她是在埋怨我?或许是,我自己都为此感到愧疚。我是一个轻诺的人呀,偏偏又是对老马失诺,心里就更觉得不自在。这几个月,我就是亏欠老马的,如今找见她,算是请罪,但偏偏又记起了我曾经的错,因此这内疚之情又涌了上来。
但老马貌似对此并不经心,她只是认真地喝面汤。但她喝完汤,放下面碗却又问我,说:“琛哥,你这些日子找工作了吗?”
我说:“没有。”
老马的发问多此一举,她是知道,我不可能找工作的,而且,我刚刚明明把我的情况讲给了老马听,她也是知道,我这些日子究竟在做什么。如此,我却又不明白老马究竟要说什么了。但我尚在疑惑之中,老马却又说:
“你在我这儿,是不是要住些日子。”
“自然,但时间应当不长……”我有我的想法,但不知现在该不该开口。吞吞吐吐几次,终于什么话也没说。
“那么,你总不该什么都不做吧?”老马说,抽出两张纸,擦擦嘴巴。她是吃完了,但我的面却还有剩下的,她就说:“快吃嘛,一个男人难道还不如我一个女生?”我就端起面来吃,但我将面汤喝完,却偏偏又招呼老板,让他再来一碗。老板远远地应声,我却又得意地看向老马。老马嘁了一声,说我幼稚,她不是嫌我慢,只是嫌我向她表露那副得意的神色,说你多大了呀还像个小孩子?但我乐意。
老马说得对,我是要住在她这里,但总不能白吃白住呀。我总得给点儿什么。要说钱么,我是有,而且不少,但这话我却不说。以前老马不知道我有钱,但现在她却知道了,但她知道了还这么说,这就说明,她是想让我自己谋生了。老马的心意不能揣测,一揣测,就要苦累了。我倒是希望多多装傻,但我的假装却总是被老马戳破。
我说:“我是要做,但我能做的恐怕不多,你也清楚,我大学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我只有画画还能看得过眼。”
老马说:“别这么说,琛哥。”
老马不让我这样说,我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了。低头吃面,面烫,我吃得慢,但脑袋里却想想我究竟会做什么。我或许是什么也不会吧?或许是。我在学校里,除了画画之外,其他的东西真是一窍不通,毕业之后,我也并未做什么事情,就只是呆在家里,或者外出,时不时画几幅画,使自己感到仍旧在生存。我爹是给我铺好了路,让我有个不错的人生,然而他却不知道,正因为他的铺路,才使我几乎成了一个废物。
我这样沮丧地想,老马却拍拍我的腿,我看向她,瞧见她给我的鼓励与支持。我是不能在这样想下去了,否则的话,什么事儿都没干,自己倒先泄了劲儿。老马与我,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这一点儿我是明白的,正是因为这种截然不同,才使我对这段恋爱深感不安。我不确定自己最后能否与老马走到一起,但我是爱她的,也就是说,因这爱,我将会努力缩短我们两个人的差距,即便我不如老马优秀,但我想我会努力。
以前我上学的时候,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讲,说你们要为你们的未来考虑!但我不必为我的未来考虑,所以老师这样讲,我却实在是提不起一点儿力劲。但如今我却是为了老马,我说,我不为自己,单单是为了老马,以及我们共同拥有的爱情,我是想把它努力守住的,所以我必须努力下去。
我们吃完下午饭,就又一同往家里走。那是老马的房子,老马在路上向我介绍。房子是小房子,并不大,刚租来的时候落满灰尘,门敞开的时候,老马差点儿给飞扬起来的灰尘呛死。她咳嗽了两声,抬起左手捂住嘴鼻,又用另一只手驱赶灰尘。灰尘沉了下去,老马也就看清了这个小房子里的物件儿。但这房子里确实没什么像样的物件儿,都是些陈旧的柜子。
房东就说:“白送你的!”
老马说:“我不要!”
房东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懂节省,这些柜子啥的刷刷还能用嘛。”
老马说:“能用能用,没说不能用呀。”又说:“那您看这些值多少钱呢?”
房东就认真地算:“也得……二百多块吧。”
老马就笑,说:“我看也是!那您把这家具自个儿留着,退我二百块钱吧。”
房东就吃瘪了,说:“这不成,哪有这样的说法?”
老马说:“怎么就没有这样的说法,咱们刚才不就是按的这说法吗?”
房东就哼哧哼哧两下不吭声了,心想这女子真是厉害,但她是不怕的,就说:“你么,爱要不要,不要我就拿回家劈柴烧呀!” “劈柴烧可以么,但你得给我钱呀。”
房东却被这张狂的女子气笑了,说:“给什么钱?这柜子椅子都是我家的我给你钱?”就觉得这女子性格犟,一点儿都不讨人喜,说:“本来是送你的,你这样说,就不送了。”
老马当即冷笑,转身走人。
我说:“你……”后面却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了。但心里确确实实明白是她的不对。
老马当然也知道,就说:“只是想呛她一下嘛。原本倨傲的就是她,而且看不起我。她家是有许多房子出租,每年租金,就能收不少钱。但我却要租房才能住。原本瞧见有顾客,她是蛮热情的,给我介绍许多价位的房子,但我开口却问,说不必多费口舌,请给我介绍下你们这儿最便宜的房子。我这样一说,她就把我看瘪了,态度冷淡轻慢起来。从这开始,我就没打算要住她的房子。”
“那你何不一走了之,这样一来,终究不好。”
“我知道。”老马突然回头,狡黠地对我笑笑。
“虽然这样讲,但我还是乐意气一气她。倒不为别的,单是因为她贪图小便宜。”
我知道老马的性格就是如此,她强硬,并不肯吃亏,心里还有点儿小正义。这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这样的性格,而如今我俩重新遇见,我也知道,这段时间,她虽过得苦但并未吃亏。
我眯了眯眼睛,老马却笑着捣了捣我,说:
“又在想什么好事儿呢,这么高兴。”
我笑说:“在想你。”
老马哈哈一笑,似乎是对我的回答相当满意,于是就像个大姐头一样拍了拍我,然后凑近我耳边,低声说:
“这段日子,我也想你。”
竟然被老马的话感动了,于是轻轻地抱了抱她。
我跟老马,应该都算是感情迟钝的人。虽说老马在生活中强我数倍,但是她的感情方面却从未打理。我跟老马能在一起,也实在算是我的小幸运。我是珍惜她的,也珍惜我所遇见的爱情。有一段时间,我沉迷在爱情中无法自拔,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那些日子已离我很远了。但如今我与老马再次遇见,竟又让我体会到了心动的感觉。
我说:“走吧。”
我们就一起走。我初来乍到,不识路,就牵着老马的手。周围是从未见过的风景,街道是从未留下我脚印的街道,但与我牵手的人儿却是我最熟悉的,我简直满足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