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命数
沈忘尘不说话，在离开她后的这三年里，在他每一个睁眼到天亮的夜晚，他已经顺着相识的时间脉络将有关于她的过往梳理了无数遍，手里紧紧握着那块莹莹发亮的魂牌。
他发现，他对她的在意，早在最初相见的那一面就开始了。
初见时，他是被坏孩子欺侮的猫咪，那时他初到人间，不懂得生存之道，阴差阳错下变成一只小猫，灵力被封，失去了自保的能力，终日在街头巷尾躲藏。那日他饿倒在客栈门口，大门从里面被打开，一个穿着红色劲装束着高马尾的女子走到他的面前，左手握着一把长剑，眼神带着锋利和警惕。
在发现只有一只猫后收起了些许戒心，然后弯下腰抱起了猫咪，“小家伙怎么跑这来了？”她看到猫咪精神萎靡的样子，身上还带着几道血痕，眼神一厉，动作却更加轻柔：“是不是饿了？等着，姐姐先带你去看大夫，再给你找好吃的。”
凌傲雪救下猫咪，押着不肯给猫看病的自认清高的大夫给猫看伤，涂上据说是见效快药效极好的伤药，才大手一挥放大夫离开。寻来小猫可以吃的食物，一点一点地看着猫咪吃食：“再吃点，”她温柔地对小猫说：“多吃点才好的快。”
在她的细心照顾下猫咪恢复地很快，没过几天就能下榻围着她绕圈，小脑袋靠着她的小腿咪咪地叫，凌傲雪将猫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右手轻轻梳理着它逐渐变得光亮顺滑的猫毛：“以后你就跟着我吧，我给你取个名字，叫阿蛮怎么样？你觉得好听吗？”
小猫喵地叫了一声，乖巧地依偎在她的怀里。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盈盈似水，偏着头看着腿上的猫咪，嘴角绽放灿烂的笑，头发上垂下来的红色发带荡呀荡，它伸着毛茸茸的爪子想抓住发带，却差点狼狈地从她的腿上摔下来。她顿时笑得更大声了。
她带他回了家，他见到了她年幼的弟弟，一个善解人意又会撒娇卖萌的弟弟，从此以后他也多了一个玩伴。
两人一猫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月光；在她拷问弟弟功课时，它在边上跟着嘲笑挖苦；做错事少年顶着碗站在院子里受罚，它悠闲地绕着他转圈，看着他讨好地拉着她的衣袖，一声声唤着“阿姐”。
本以为一世就这么悠闲地度过，命运之轮悄然运转，她提着长枪上了战场，后来，只回来了一柄带着血色的长枪。
她的灵魂像魔咒一般刻在他的灵魂里，他不断寻着她的踪迹。
再见时她是大帅府的小姐，备受宠爱，娇生惯养，他终于知晓了化形的要诀术法，也学会了人间的礼尚往来人情世故，他化身为拉黄包车的阿城，每日等在大帅府外等候着她，带着她到迷雾深林看树，带着到海边看海，陪着她在护城河边画落日。
榕树下坐着他和她，悠闲地看着阳光像一缕缕金色的细沙，穿过重重叠叠的枝叶照进来，斑驳地洒落在草地上。她的发丝轻扬，手中的画笔描绘着他和她的过往，还有那辆在他看来寒酸至极、在她眼里舒适惬意的黄包车。
“它可以带着我到我想去的地方，不用理会嘈杂的人群，远离那些戴着虚伪和假笑面具的人，到一个没有炮火和硝烟的地方，让我可以拿起我喜欢的画笔静静地作画。”
这一世她有强大的父亲和姐姐保护，可以自在舒适地活着，不必像前世那样身负重任提枪上阵，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在家人保护下，她可以做一朵自由自在晶莹皎洁的花朵，只要每日舒适地晒着阳光，迎风摇曳，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生。
或许某一天她会穿上嫁衣，画着精致的妆容等待着伴侣的到来，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开启人生的下一页篇章。他会诚挚地送上自己的祝福，看着她把手放到另一个人的手上，哪怕那个人不是他。他身无长物，没有护住她安全无虞的能力，也没有可以让她一直过着优渥生活的资本。
他会远远地看着她，带着他和他的黄包车从她的世界退出，只愿她顺遂平安、一世无忧。
然人活于世，事事岂能尽如人意。国之将亡战火纷飞，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被日本人的子弹打中了胸口，盛开在那件纯白的洋装上的，是一朵朵血色的凄美的花，她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喃喃说着他终于来了，幸好他没事。
她闭上了眼，安然地死在了他的怀里，身体一点点变得冰凉，他紧紧抱着她，却怎么也捂不暖。
而后马蹄声渐起，重重包围之下，他被冷家的人推开，大帅抱走了她的身体，徒留他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认识他，熙熙攘攘，不会再有人唤他阿城了。
沈忘尘突然想到了什么，直接从树上一跃而下，边上的白语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差点一脚踩空一头栽下去。
沈忘尘一路朝着冥王的院子前进，脑海里不断回响着三年前冥王说的话。
“你是黄泉彼岸的曼珠沙华，生来与死亡比邻，仙灵之身却是鬼灵之魂，平日里与常人无异，一旦动情，你的七情六欲活泛，有了分明的喜怒哀乐，这也意味着，你的灵气将不受控制，哪怕你竭力收敛气息，灵气仍会溢出，这对凡人来说，无异于是催命符。
你注定不能与凡人靠近，这是你的悲哀，也是你的宿命。一百年前沈瑜死在你怀里，你不是就知道了吗？其实不只是你，冥府中人都是这般，也难怪世人描述我们时常用死气沉沉一词，与我们走的太近，可不就是濒临死亡。”
他再一次来到了那个种着月桂树的院子，冥王却不在院中，向鬼差一打听才知道他最近经常去忘川河边散心。血黄色的河水，里面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虫蛇满布，腥风扑面。
他走到了他的身后，冥王却没有回头。
“为什么，我已经疏远她了，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还不够吗？为什么她还会生染重病，一定要我从她的世界离开吗？”他已经从她的世界退出，难道这还不够吗？
冥王活了上千年，早已见惯了生死，那些在奈何桥上哭着不肯走的鬼魂不知凡几。可是沈忘尘，他只是一朵曼珠沙华，生生世世守着这八百里黄泉彼岸花，他做错了什么呢。冥王甚至有些后悔让他去人世间走这一趟。
如果不曾见过太阳，他本可以忍受黑暗。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忘尘，这是沈瑜的命数，命格有缺，她活不过的。”她的命数早在出生之时就已经注定，这是她的劫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