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落叶
那一晚尤其的漫长，沈瑜打开了手机的小说页面，看的极慢，黑夜一点一点侵蚀着病房，走廊的灯冰冷地撒着光，沈子茂和沈子峰睡在床边的椅子上，病房的椅子伸展开来便是一张狭窄的床，两个大男人并不舒服地蜷缩在上面。
“小瑜，说不着吗？不用怕，麻醉之后你什么感觉都不会有。很快的，醒来住几天院我们就能回家了，奶奶还在家等你。”原来沈子峰也是一夜未眠，沈子茂躺在那里似是睡着了，可是素来打着恼人的呼噜的他，这个夜晚睡得特别安静。
端月的夜晚有些凉意，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到几颗星星。此时的她应该在那火车上，摇摇晃晃，肩膀靠着抖动的车窗，抱着睡得并不安稳的小女孩，看着火车轰隆轰隆地穿过山洞,在群山之间绕行，路过两旁一棵棵地向后掠去的白杨树，也路过不断飞驰而过的朦胧月光。
次日一早沈瑜反穿上干净的病服，表嫂和堂姐早早地来到了病房，一左一右握着她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她是今天最早的一台手术，七点不到就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胖医生来为她剃头。是的，剃头，活了这么多年，她经历最多的是剪头发，从来没有体验过剃头。
医生在她的头上抹上舒肤佳香皂，左手轻轻地却又牢牢地按着她的头，右手拿着男士用的老式剃头刀刮着她的头发，被剃断的发丝簌簌的掉了下来，一缕一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就像那片被风吹落的黄叶。
她突然落下泪来，在知道生病之后她第一次哭泣，望着地上那堆黑色的头发，从最初的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混在洗头发的水里，她的眼睛眨呀眨，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试图强迫自己停止抽泣，然而都是徒劳无功。
医生将她的光头洗干净，盖上一块蓝色的毛巾，她透过毛巾的间隙看着他清扫着地上的黑发，与灰尘交杂在一起，变成一堆垃圾，它们会被扔进垃圾桶，最后被焚化烧尽。她忽然有种冲动想跑过去捡起它们抱在怀里，就像那片黄叶一样静静地夹在她的日记本里。
护士们推着病床在病房门口接她，躺上去之后她们为她盖上一层棉被，竟不觉得热。走廊里来了好多亲戚，一个个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有几分重要的。
护士们推着她路过一个个张望的人群，其中不乏有其他病友的家属，在那一刻，沈瑜突然觉得生命就此消失在这里也是一件幸事，你看，至少有那么多人在乎她，至少有那么多人在为她难过。
七点多沈瑜被推进了麻醉室，白色的大门渐渐合上，沈瑜反而淡定了，听边上的护士说话，检查灯光、心电仪等仪器，没过多久一个护士走过来给她脚踝上面扎个针，这一针特别疼，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比扎手痛多上十倍。
后来护士又推过来一个心跳血压检测仪，一边检查一边说着昨天晚上她们吃了什么，沈瑜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反倒不害怕了。
“早上老妈做了红烧鱼……”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然后三四个人关于红烧鱼的话题开始讨论起来。沈瑜也举手回答：“我也喜欢吃红烧鱼……”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过了十几分钟吧，有一个护士推了仪器过来，走到沈瑜身边说：“我们不注射麻药了，直接吸入式。”
“不是输液式的吗？”
护士摇摇头，然后给她戴上了口罩，几秒钟之后沈瑜来了句，“这个没捂好”，护士默默给她稍微挪了一下，很快她的意识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
窗外飘舞的几片叶子，目送着沈瑜的离去。
宽大的病号服愈加显得她过分的纤瘦，她不再是那个随意披散着头发或者简单地扎着一个马尾，偶尔的精致只在和他出去游玩的时候。她烫着及腰的水纹波浪，柔顺的发丝左侧别在而后，露出小巧玲珑的耳朵。
病号服随意地卷了卷，露出一节白皙的手腕，纤细到仿佛只需轻轻一折就能断裂，她纤长的手指抓着被子，尤其在看到一个和她眉目相似的女人时，她的指节隐隐发白，期盼地看着门口，却连正面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绝望地看着她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离开。
这是他不曾见过的样子，也是他午夜梦回想见不敢见的样子。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冥府和人间的时间流速不一，可是思念在肆意疯长。在陨星阁的日子里，他随意地翻着别人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离合悲欢，最后停留在她的魂牌上，翻看着有关于她的过往，好让自己不这么难过。那瓶过期的柠檬茶，他一直没舍得喝，因为是她给的，喝了，就没有了。
他不是人，他的睡眠少之又少，她也吝啬，她入梦的时候也少之又少，只有零星的几次，她拉着他的手走在无人的水上乐园里，高处水桶中的水溅到她的脸上，她笑着将晶莹的水珠抹去，露出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的眼睛，带着微微弯起的弧度，美的他不舍得睁眼。
可是在现实里，她却被病痛折磨成了眼前的模样。
淡然的神色下是绝望的疲惫，每一根眼睫毛后都藏着眼泪。
手术前的夜晚，三更半夜天，她走到窗前来，伸手触摸微凉的玻璃，带着一丝忧愁和眷恋。他飘到窗边停在她的面前，和窗户里的她四目相对，伸手覆盖住她的手心，似乎隔着玻璃也能感受她指尖的温暖。
她闭着眼将额头轻轻靠向玻璃，他才发现原来她的头发左侧戴了一个精美的发夹，是深夜里独自绽放的红色的玫瑰花，像极了三年前她送给他的那一朵来自月亮的玫瑰。他缓缓向窗户玻璃靠近了两分，隔着窗户将她拥在怀里，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胸口。
她贪恋此刻的寂静，他贪念此刻的相依，两人不约而同地盼望这夜永远不会过去。
然而晨光熹微，时间不可逆地一往无前，难以回头。她反穿上那件大的吓人的病服，空荡荡的单薄的身子藏在里面，瘦骨嶙峋，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来为她剃下那头优美的长发，一缕一缕掉落在地上，伴随着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助地掉落在水里，是繁花落尽后的满目苍凉。
她坐上手推床躺了下来，护士为她盖上被子，推着她走远。他的目光随她而去，直至看不见的转角，她的亲人们坐在椅子上傻傻地等着，一等就是几个小时。沈忘尘不敢进去，生怕影响到她的手术，坐在医院病房外的一棵树上，对着手术室痴痴地看着。
“别看了，走吧。”不知何时，白语来到了他的身边，飘在一个枝桠上：“出了陨星阁你在南江市遍寻她而不见，又让墨言帮你找寻她的踪影，如今见到了，也该回去了。”见到了，不能相见，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