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选择
端午节之前沈瑜住进了一院，每天早上九点左右大医生带着六七个小医生来查房，她盘腿坐在床上回答着他们的问话，关于饮食、睡眠、血检等，手术的日期定在端午节之后，是早上的第一台手术。
术前医生和沈怡父女俩站在门外说着手术的注意事项、家属须知等，手术成功率大概是五成，由两个小组的主任医生联手治疗，主刀的两位医生都是经验级的教授。
“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她术后可能会呛咳，就连喝水都会呛到，要插入胃管，什么时候能摘除胃管看她自己，快则两三个月，时间长的三年都没拔掉，超过半年，可能性就很低了。另外，她的平衡力可能会受到影响，走路也站不稳，更别说跑跑跳跳了。”医生总是习惯将最坏的结果告诉家属。
“不拔掉会怎么样？”沈怡问医生。
姜教授淡淡地说：“就一直插着胃管打流食进去，流食的话像营养液、鸡汤、排骨汤之类的液态食物，不能有杂质，因为管子很细。”
“那她的人生不就废了？她才二十几岁，还是一个老师，以后连工作都做不了。”沈子峰在边上有些焦急，“医生你们能不能帮忙再想想办法？不是猜测是良性肿瘤么。”
姜医生有些不耐烦了，他见多了生死，也见多了家属们的喜怒哀乐，“这就看你们是不是要救她的命了。
尽管猜测是脑膜瘤或者听神经瘤，但是她的肿瘤位置处在三叉神经，那里是八大神经密集的地方，而且你们看她的片子就知道，肿瘤一直在长大，距离小脑已经很近了，一旦任其生长下去，挤压到小脑，她的生命也就到尽头了。不过依照生长速度推断，她本就只剩半年左右。”
也就是说她已经没得选择。
要么生，要么死。
半死不活的生也不比干脆的死好上几分。
当然这些都是术后她在家休养的时候沈怡才告诉她的。
医生和他们说话的时候，沈瑜端着一杯水走到窗边，趁着她还能吃能喝能走路的时候，多呼吸一些新鲜空气，似乎与她的失落相应和，窗外树上飘飘悠悠落下一片黄叶，向着她飞行而来，拂过她的鼻尖，又晃晃悠悠落到桌面上。
春暖花开，渐至夏日，正是树木转绿甚至苍翠的时候，哪来的黄叶？她捏起那片叶子细细地看着，远处满树绿叶，在晨风之中荡曳飘摇，翩翩起舞，“你是从哪里偷渡来的啊？”她轻声问着静静躺在手心里的落叶。
其实关于她的病情，即使他们瞒着不说，她自己心里也有数，手机上随便查查就能看到很多相似的病友。有那么一刻她想直接放弃治疗，活着也是疲惫，索性寻个僻静之处，闲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任凭生命力流逝在夕阳里，心无牵挂，执笔将未完成的稿子写完，全力以赴最后一件事。
手术前一天沈瑜见到了七八年没见的妈妈，她苍老了很多，粗糙蜡黄的皮肤，黑亮柔顺的头发变成了枯黄的稻草一般，夹杂银丝的头发，板着脸还好，一开口说话，以往平滑的额头上竟出现了水波痕一样的皱纹，眼角的鱼尾纹就清晰地涌现出来。手边还牵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沈瑜的心里止不住地颤抖，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可若那人是自己的妈妈呢？她为什么也这么老了？她不是最珍惜她那张脸吗？当年面膜、水乳霜、眼影、口红留住了她的美丽，那她的美又是在什么时候失去的呢？
小女孩来到医院见到陌生的人有些害怕，不安地缩在她的身后，小手紧紧地拉着龙清雪的手，沈瑜看着和她相似的面容。‘是在她的身上失去的吗？’
她汗水两鬓湿湿的贴在脸上，看起来很疲惫，风尘仆仆，时隔多年见到沈家的亲戚有些惘然，沈家人也是如此，客气地和她寒暄着。
“带着女儿来的啊？”表嫂看着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小姑娘，又看着床上呆坐着的沈瑜。
“嗯，孩子还小，放在家里我不放心，她爸出去打工了，家里的奶奶脑子是个拎不清的，自己都顾不好，我把老人家送她闺女那儿了。赶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的。”龙清雪从包里拿出一包花生和橘子，放在沈瑜床边的柜子上：“自家种的，你尝尝。”
沈瑜看了她一眼，慌忙低下头看着手机，“谢谢。”除了这两个字，其余的话都梗在喉间。她的难过、委屈、害怕，在看到小女孩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全部咽回了肚子里。
沈子峰喊了龙清雪一声，她带着小女孩到了病房外的走廊里，沈瑜猜测他们是说她的病情去了，最近她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关于她的病情，听得都厌烦了。真想离开这个地方，脱离血脉的牵绊，脱离身体的束缚，脱离世俗的牢笼，飞到一个没有人的国度。
层恋叠嶂下厚厚的野草是她，深山迷谷中苍劲翠绿的松树是她，金色山野间傲然挺立的麦穗是她，山风扑来，松涛声阵阵，而她是那一棵草，那一株花，那一片云，远比做人时辛苦一世来的逍遥自在。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门口传来了声响，沈瑜看着她泪眼婆娑地进来，颤颤巍巍地想拉住她的手，却又不敢向前。小女孩拉着她的衣角，昂着头看着她，天真地问：“妈妈，已经看过姐姐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她摇晃着她的衣角，一声一声的催促她，这里所有人的眼神都好奇怪，仿佛她像是不该存在的孩子，可她明明是妈妈的孩子。
小女孩歪着头看着床上穿着蓝白色条纹衣服的人，他们都说这个人是她的姐姐，她也是妈妈的孩子吗？她怎么长得和自己一点都不像？她生病了吗？她是姐姐，为什么没有和她还有爸爸妈妈一起住？为什么彤彤从来没有见过她？医院酒精的味道让人害怕，妈妈什么时候可以带她走？
“婶婶要走了吗？”沈怡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后给她，哪怕他们已经离婚，她依旧是妹妹的妈妈，依旧是她的婶婶。想了想又从桌上装了一袋小番茄给她身边怯生生的小女孩。这应该就是她嫁人后生的小女儿吧。
“谢谢阿姨，”小女儿在妈妈的示意下接过，礼貌地对沈怡说了声谢谢。沈怡对她笑笑，大人间的恩恩怨怨、吵吵闹闹，和小孩子没有关系，她并没有错。
“嗯，下午的火车票，她有点拉肚子，可能是饮食不习惯，我还是早点带她回去吧，小瑜，有你们照顾，我很放心。”她好不容易止住眼泪，小女孩递给她两张餐巾纸，她低头擦了两下含糊不清地对大女儿说了几个字：“照顾好自己，我走了。”
沈瑜盯着她佝偻的身影，从前窈窕的身姿已被生活压成了如今这副憔悴沧桑的没有，哪还有半分穿着水墨画长裙的影子，对她的离开，她曾有过怨恨，生气，绝望，年岁长了，才渐渐发现是每个人人生路上的选择不同，眼波流转的一念之间，人生道路便会出现一个三叉路口，相依相伴的人也会松开紧握的手朝着相反的方向行进。
过客般的我们，过客般从彼此的世界里走过，只留下一路浅浅的脚印。
“妈妈再见。”在她转身欲走之际，沈瑜对她开口说了见到她以后的第一句话，她呆滞了几秒突然哭了出来，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只是眼泪滚滚留下，拉着小女儿慌不择路地逃离了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