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沉默
在他锲而不舍的观望下，终于被他找了个机会在大教堂里遇到了散心的冷风眠，她正一个人在十字架前冥想。说来也是讽刺，明明是华国人，乱世之中佛像神像十不存一，教堂反倒成了庇护之所。
来的路上乱糟糟的，巷子外头围了一圈人，有拉黄包车的，有卖报纸的，有港口等着帮客人背行李的，也有大饭店里穿制服的伙计，甚至还有衣着齐整的银行职员，一群人乱哄哄讨论着什么，吵闹的紧。而她为了找一个清静之地画画才来的这里，只是……
看着身后黄世明渐渐走近，她暗道，教堂看来也不是个清静之地。
“冷小姐，多日不见，小姐可安好？”仪表堂堂的黄世明走向她，在距离她还有一米的时候停下来，很好地展现了自己的绅士风范。
“很好，”冷风眠回复了之后就想离去，身后的人却没给她这个机会：“冷小姐先别走，且听在下一言。”
算了，先听听他究竟想说什么吧，早些弄清了他的目的，也就不用再见了，这些日子阿城说一直有人在暗地里跟着他们，她已经有些厌烦了。
黄世明见她停了下来暗道有戏，他慢慢的踱步来到她的面前，今日的她穿着白色的洋装，一半的头发编在脑后，发丝微卷，戴着精致的珍珠发卡，脖子上和手腕上是同款的珍珠首饰，看来冷家对她也不算轻慢。“冷小姐在家中孤立无援，在下愿助小姐一臂之力。”
“……”果然停下来听他说话就是个错误的决定，他认为她在冷家备受冷落，可他难道没发现她的画具是沪城买不到的吗？那是阿姐出国留学特意买回来送她的礼物，今天的衣服首饰也是出门前阿姐为她挑的，他凭什么会有她在冷家是可怜虫的错觉？冷风眠相当不解，但她不会主动开口为自己辩解什么，这是冷家的私事，与外人无关。
然而她的沉默在黄世明看来是被他说中后的表现，他说的越发情真意切：“似小姐这般的玲珑剔透之人，何须在冷家受尽委屈？”他的脸上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感同身受，一言一行似乎都站在她的那边。
“哦？那你认为当如何？”冷风眠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就这么看他装模作样的表演怪有趣的，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小姐花容月貌，清丽如出水芙蓉，生来尊贵，本就该是大富大贵受尽宠爱的命格，在下倾慕小姐已久，愿为小姐折下连理枝，双手递到小姐手上。”黄世明真诚地说着这番话，冷风眠看着他的眼睛，此时此刻装的满满都是她，若是换成一般的女子，听到这话只怕是要心动了。
然而很快平静就被突如其来的轰炸声打破。
“砰——”随即是“哒哒哒哒”的枪声，地面开始剧烈的震动起来，炮声响处，火焰腾空而起，教堂的门口传来一阵阵呛人的硝烟，彩色的玻璃轰的炸开，庄严肃穆的教堂逐渐被黑烟笼罩。
冷风眠神色一凛，看来是外面出了什么乱子了，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外面的百姓争相奔走，“杀人了！”“快跑啊！”她听到外面的人喊着，脚步声凌乱急促，枪声和惨叫声不绝于耳。
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别去，”是黄世明，他正站在她的身后：“看来外面是出了乱子，也有可能是日本人被激怒了，不管激怒的人是谁，此时都不是出去的时机。”沪城几方势力暗潮涌动，日本人的无耻行径又摆在面上，沪城此时人人自危，每个人都想要一个安全的避难所，乱世风云，可怜无辜惨死的都是百姓。
冷风眠甩开了他的手，默默站在门后看着，教堂是几方势力都不曾干涉的地方，属于法租界，日本人轻易不会闯入这里，可是阿城还在外面!
看出她仍有出去的念头，黄世明继续劝道：“你在这里是安全的，出了这道门，没人会认得你是冷大帅的女儿，子弹是不长眼的，若是你出了事，大帅会很难过。”
“我知道，”她忍着内心的焦急不安回到了教堂里面，不信神明的她向上帝许愿，‘愿阿城平平安安。’除了阿姐之外，阿城是她唯一的朋友。
是的，朋友，堂堂冷家小姐居然没什么朋友，在外她只字不提冷家的富贵身份，旁人都以为她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加之她性子冷淡，平素没有同龄的朋友。阿城虽然是普通人，没有显赫的身份，背后也没有庞大的军力，但是他性子沉稳，和他一起时她总是忍不住向他说着周遭的趣事，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
阿城是个耐心极好的人，默默听着她的絮絮叨叨，却从不越矩。
眼前衣冠楚楚的黄世明，连他的一半都及不上。冷风眠默默做出这个结论。
天色渐渐昏黑，硝烟弥漫中外面的暴动似乎渐渐停了下来，枪声也消失了，黄世明打开门看了一眼，街上没有一个百姓，四周是巡逻的官兵，穿着各不相同的制服，手持武器，面无表情，看来不止一方势力的人。
不过既然暴乱停止，凭借他二人的身份，想回家不是难事。他走了出去，身后跟着冷风眠。
街道上的血迹已经不见，除了房屋建筑缺胳膊少腿，其他的瓦砾砂石几不可见，道路已经被收拾干净，仿佛上午发生的一切就是一场梦幻的事故。
黄世明胡思乱想着，想来表明了身份也没人敢拦他们。
然而变故只在一瞬间。
“砰砰”两声枪响突兀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八嘎——谁让你开的枪，”军官扇了身后一个举枪射击的人一巴掌。
被打的日本官兵傻愣愣地看着他：“大佐君说有可疑者格杀勿论。”
军官连骂了好几声八嘎，只希望死的是普通老百姓，然而事与愿违。阿城带着冷家的守卫军来到教堂接小姐，却看到她一袭白色的洋装，安静地躺在血泊里，“小姐——”他冲上去抱起她的上半身靠在自己身上，她的胸口汩汩地留着鲜血，在白裙上开出一朵朵红梅似的花，染红了他的眼。
冷风眠感觉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下降，生命力不断流逝，呼吸也越来越艰难，嗓子里是咕噜咕噜的血泡，一开口就从嘴角溢出来：“阿城，你怎么，才来，我，我等了，好久。还好，你，没事……”
她等了一天，幸好他没事，傻瓜，当真以为她会信吗，他分明日日夜夜守在冷家门口，她才会每次出门都刚好遇到他，只是他从来不说。冷风眠想抬手抚摸他的脸，却无力地垂下来，她温柔的眼睛阖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黄世峰也来到了这里，尽管和弟弟感情不深，可出门时意气风发的弟弟如今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眼神狠厉无比，杀气腾腾地看着心虚的军官：“这里是法租界，谁准许你们开枪的，你们是谁的手下！”
军官被他的脸色震住，在心里把开枪的混蛋杀了几百遍，一次又一次苍白的解释：“误会，误会。”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没过多久阿城被冷大帅的人推开，冷大帅一身戎装来到了这里，确认死去的的确是他的小女儿，他不禁踉跄了一下，然后推开扶着的人来到女儿的面前蹲下，颤颤巍巍地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眠儿，我的眠儿，”他的眼睛一下子变得通红，“是谁！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老子毙了他！”他把破碎的女儿抱在怀里，“我的眠儿啊——”
冷家的守卫军纷纷给枪支上膛，一个个蓄势待发，只待大帅一声令下。
冷枫烟来到这里时就看到了自家父亲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妹妹蹒跚地走着，手一松，她手里的包一下子落在了地上，从里面滚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装着今日她出门逛街特意给妹妹买的手镯。泪眼婆娑时她看到那个素来默默跟在妹妹身后的黄包车车夫也绝望地落着泪，手上沾着刺眼的血，他挣扎着想爬到妹妹身边，却被冷家的士兵拦在了后头。
“我带你妹妹回家。”父亲说着，“我带我的眠儿回家，”记忆中英武无敌的父亲不知何时已经两鬓发白，抱着生死两茫茫的妹妹。冷枫烟顿时泣不成声。
“今日之事，冷家绝不会善罢甘休！”路过日本军官时冷大帅狠厉地开口，与此同时黄家的少家主也出了声：“黄家不日上门讨教，届时还望你们的伊藤大佐能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在满意这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显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马蹄声渐远，街道却愈发吵闹，破碎的石块铺了满地，又被无情之人一一捡起，欲盖弥彰，粉饰太平。
阿城最后被扔在孤零零的教堂门口，各方势力看见了他，却无人上前理睬。
为什么没有人杀了他呢……
残月照着空荡的人世，斑驳的石墙边倒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放眼望去，满地都是枯枝腐叶。
一如百年后他静静地靠在陨星阁的角落，握着不会回应他的魂牌，任凭自己的爱意肆意疯长。
恍如一伸手，就能触碰到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