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理论并不新鲜……”我要他说出更多的东西,“无数人怀疑过莉莉娅这个人本身是否真实存在,我能做出去寻找她的举动,自然是对她的存在坚信不疑,你呢,给我你的理由。”
富贵没有先说理由。
他先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老先生,您知道,癔症这个东西吗?”
“没有了解过。”我实话实说。
“老先生是知道的,从前社会嘛,关于女儿家,管控得是非常严格,少女一直养到十六七岁,都是见不到除自家男人外其他男性的。
但见不到,并不代表她们就没地方了解。
许多绘本故事,说书戏文,说尽了男女风月间的事情。
有些少女,常年受这些戏文故事的熏陶影响,便会将自己幻想进那戏文中,与某位书生,或是某位拥有无限神通的仙家术士恩爱一场。
这些女子,到了年纪,都会放出门去,许给男子,见识过真正外男后,有的女子便能从幻想中走出来,过世俗柴米油盐生活。
但有的女子,见着外男粗劣不堪,不如她幻想中那些书生仙人俊朗博学,便陷在幻境中,忧思断肠成了枯骨。
这样行为,便是我所谓癔症。”
他口中所说病灶,我确实不曾听闻。
也许年轻时有过耳闻,但太久远的事情,哪能一一清晰记得?
“老先生听过《牡丹亭》吗?”
富贵又问我问题。
“这听起来,像是戏文……我虽不曾听闻,但我约莫是见过的,有些模糊印象。”我还是实话告知他。
“老先生有空闲的话,不妨去听一听,这里头,其实就有暗含女子癔症的表述。
整个故事,是以少女杜丽娘同书生柳梦梅的爱情贯穿。
这少女杜丽娘豆蔻年华,情窦初开,正是向往爱情和自由的年纪。
可惜杜家算是高门大户,父亲为太守,家中充斥儒门礼教束缚。
至于书生柳梦梅,自然是个寒窗苦读数十载的读书人,后来高中状元,同杜丽娘结为夫妻……
老先生可否猜测一二,这少女同那书生,究竟如何相识呢?”
富贵这孩子倒是个适合讲故事的,环节严密,竟当真勾起我兴趣来。
“如何相识?听你前面所说癔症……难不成,这书生柳梦梅,其实是为杜丽娘所幻想出来的不成?嘶……也不对啊,你说二人结为夫妻,若是个幻想的爱人,要如何结为夫妻呢?”
富贵笑了,笑得促狭。
“是也,非也。”
嗯,富贵家族或许有落魄,但读书教育,应是不曾落下。
这说话气质,和我查阅那些古典籍,没有两样。
“愿闻其详。”我也不摆上年岁架子。
学习嘛,达者为师。
他要讲的是我不知道的,那我低下头来也没什么关系。
“杜太守确实是个说不通的礼教老顽固,他自己学儒,也要女儿杜丽娘学儒。
为此,他特地请来一位老儒,给杜丽娘教学。
礼教四书五经中,有一独特经文。
是孔夫子老人家编订的,称之《诗经》。
老儒讲解的,便是《诗经》中的一篇爱情诗……”
“稍等!”我有疑惑不解,“你先前说过,礼教封建顽固束缚人心,不得自由和爱情之向往……怎么又到了爱情诗?”
“老先生,假设你得空闲的话,也请你去读一读儒家经典,关于《诗经》,它确实应该独立于儒家教义之外,那个时代,并未封建到我们后来这般厉害……
总之,当少女杜丽娘听到‘关关雎鸠’后,心内情丝便被触动。
不久,便于梦中,见着了一位书生。
这书生相貌如何自是不必说,手持柳枝而来,恍若神人降世。
以诗作引,而后同少女在牡丹亭内,成就云雨……
十三四的少女,自此,便心心念念爱人,总盼再来梦中赴会。
可那书生本就出自她幻想,哪里就能再来呢?
自从,思念成疾,药石无医,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你方才不是说……”我觉得他讲述这故事实在过于奇妙,竟有些没听过瘾的感觉,“那书生到底是真是假?”
“是真,也是假。”富贵觉得给我讲明白不容易,便通俗易懂,给我打了个比方,“譬如说老先生明早想吃油茶,我想问问老先生,真正想吃的,是头脑想象中的油茶滋味儿,还是明早吃到口中的呢?”
“我大抵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十分有趣,知识渊博,话语风趣,我有了个不错的主意,但在说出这个主意之前,我还得接着听他往下说开去。
“是了,少女爱上的,其实是幻想中那个与之云雨的柳枝书生,可惜爱而不得,伤情至死,即便是死,她对爱情的向往依旧不得更改,便只有三魂六魄,仍是前往世间,追寻现实爱人,终得圆满……”富贵简单概括后,又说起癔症的事情,他道,“我讲这个故事,便是想告诉老先生,我怀疑,所谓莉莉娅,只是安德烈这个人幻想出的恋人……甚至,不足以称之为恋人。”
“可是你口中所说这个例子,他来自于戏文,我暂时,不能以一个凭空写出的戏文故事,来相信你的论证。”我认为他说的故事不错,但还不够。
“如果说上面的故事,出自戏文,那接下来我所举例子,便是真实存在了,老先生去过湘西吗?”富贵确实见多识广,看样子,走过不少地界。
我心中那个主意愈发坚定。
接下来,就看我和他,谁先说服谁了。
“只到过凤凰城。”我去凤凰城,也是偶然。
那还是三十年代初的事情了,本是抱着养病念头前往,恰逢时局战乱,西南安全度高过东南,也高过中原。
我会自北往南迁,也有战乱因素在里头。
“我要给老先生说的,是湘西部落中的一种奇特现象,当地称之为……落花洞女。”
“听名字,似乎很美好?”我不太确定,毕竟他要说的,是癔症故事。
在幻想中爱恋对方,不该如此美好才对。
戏文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