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向阿文问起老马。阿文说,已经有了眉目。阿文上次在电话里也是这样跟我说的,我是兴奋了好一阵,但结果却闹了笑话,所以我就有点儿不信阿文了。但阿文这次却坚定得很,说我上次有错这次还能有错?你把我看扁啦!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拍到桌上,说看看!那是张照片。他拍在桌上我看不清,就端起来看,但离得近了,眼睛却又花了,我就把眼睛摘下放到桌子上,然后把这张照片凑近我的鼻尖,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我是只用一只眼睛看呀,但老马的身影却完完全全地呈现在我面前了。
我心头一热,竟然差点儿流下泪来。多日不见,老马确实消瘦了很多。这照片是从她侧面拍的,能看出她的消瘦和憔悴,而且老马素来很少化妆,因此看去,更无二十来岁女子所有的美与灵秀。老马肯定是受了不少苦,我在心里说。然后就问阿文,老马现在究竟在哪里。
阿文说:“她在一个公司上班。”
我问:“什么公司?”
“放心好了,是在国企上班。”
阿文的废话劲儿又上来了,我明明问他老马在哪里上班,他却跟我瞎扯这些。不过听到阿文这样说,我一颗心却放下了,照这样看来,老马过得应当不苦。银行职员虽说工资不多,但好歹时间充裕。
我在想些事情,阿文却看向我,说:“老马回老家了。”
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哦”了一声,慢慢地想,才又知道阿文说的什么意思,他是说,老马现在是在老家安定工作了。
我心里陡然一惊,手心的汗就冒了出来。再把那张老马的照片拿到眼前,恍惚间却又觉得陌生起来。这几个月我与老马没联系,却已经摸不准她的心思了。老马临走的时候是没与我说分手,可我却联系不到她了,也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我只道是老马意气,受不了我爹说话时的夹枪带棒,因此离去,立志要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然后回来给我爹看看。但恐怕当时我想得太过简单。回想起一些细节,我更是浑身泛凉,惊恐不已。老马离去之后,我就精神恍惚,感官迟钝,因此竟没能及时发现异样。那天晚上,她坐在床上,搂紧我的脖子的时候,我就应该清楚地明白一切。然而……我气恼自己的愚钝,一拳打在座椅上,却只是增加了自己的痛楚。
阿文瞧我这样,说:“你也不必这样,老马又不可能变心。她是回到了老家,但又并非长久地离开你。你呢,现在去找她,时间不算太晚。”
我清楚阿文所说。我是得争分夺秒了,不然的话,我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现在看来,我根本不应当让阿文跟我找地方调理,我当时就该追随老马的脚步,与她一同失踪。我在她身边陪着她,与她一同找工作,一同努力,也不至于像现在一般,在我的爱情面前,像一只颓败的狗。
阿文给我留下了老马的地址,临走的时候,还拍拍我的肩膀给我打气,他跟我说,以老马的性子,即便是对你无意了,也断然不会在短时间里去找对象,她对情爱,并不痴迷。何况你只是在揣测老马的心意,她究竟在想什么,你并不知晓。
我同意阿文的看法,但这并不能缓解我的焦虑。我害怕失去,清楚那种不安的感觉。倘若老马离开,我定会慌乱的手足无措。出于这个原因,我是一刻也不想耽搁,因此当天晚上,我就买了去往老马家乡的机票。我急于见到老马,并想问个明白。但我笨口拙舌,又不知见到老马后究竟该说什么,只是急得面颊发红。我越想越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最后竟然对自己完全失去了信息,就只是仰在出租车的椅背上。坐在前面的司机在跟我说话,但我却一句话都没有回应他。我是失魂落魄地回家,竟然没有发现自己当时给司机说错了地点,他把我送到了我爹的家里。下了车之后我抬头看,觉得丧气,但又没有反悔,因此只是抬脚往里走。
这个时间我爹应当不在家,但我还是抬手敲了敲门,没想到竟然有人应答,是个女人。等不了许多时间,房门就给打开了。问我找谁?那女人是刚洗完澡呀,身上的香味怎么那么刺鼻。她是一边擦头发一边站在了门口,没有想让我进去的意思,我就厌恶她。不跟她说话,只是往里闯,她就哎哎叫起来,拽我的胳膊,说你这人粗鲁!但我一米九多的个子,她哪里能拽得动?我把手往前一伸,那女人就够不到我了。但你里面的房间却有了呵斥声,说谁在那里?我听出是我爹的声音,但我偏偏不搭腔。那个女人就用尖细的嗓子喊:是个大彪子!我爹就阴着脸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是我,就笑了起来,说:儿子!那女人却愣了,仍抓着我的胳臂不放,我爹就说:放开!那女人就放开我的胳臂,讪讪地给我们泡茶去了。
我爹到沙发上坐下,拍拍旁边的位置,示意我也坐下。我们不一定会说什么,但以前总是这样坐着,他抽烟喝茶,我就仰躺在沙发上想事情。有时候他会敞开电视看节目,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仍喜欢年轻人的节目。
我跟我爹对坐,我爹说:“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他没问我这几个月的时间都干什么去了,只是最为平静地叙述。我可不可以把这理解为信任呢?应当可以,他知道我不会去做什么犯法的事儿,因此任我出走;我可不可以把这理解为他对我的漠不关心呢?应当也可以,毕竟这世上没有哪个父母,不担心自己孩子的出行。我来了或走了,他连一句话都没有。但我早就知道如此了,因为我与我爹,近些年来一直是这样冷的关系。
我说:“这些日子在我同学家住着。”
他就哦了一声,不再问我话。那个女人把泡好的茶端到茶几上,然后恭敬地给我爹还有我以及自己满上,她办完这事儿就要坐在我爹旁边,但我爹却说:“你回房去吧。”那女人就委屈地看我爹,但我爹却没有任何表示,女人站了会儿,转身就走了。
我爹说:“近来……”他是再给我讲近期的公司状况,但我没有细致地听。我偶尔回家,我爹其实都跟我讲他们公司的一些事儿,但我偏偏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给我讲了那么多,我也只是堪堪记住了几个人名而已。我是笨的,但我不承认,只觉得是自己不用心,一旦用心的话,未必做的不如别人。我又是执拗的,明明能窥见我爹的心意,但却碍于我们的关系,装作糊涂。他给我讲他们公司的事儿,其实就是有意让我接班,但我偏偏对此没有兴趣,态度因此就冷淡下来。
我爹说得多了,端起茶碗来喝茶。我爹明明已经做了将近二十年的城里人了,喝茶却仍旧像乡下人一样。吹气,嘘气,然后慢慢地喝,却发出很大的声响。这房子大而空,听起来就格外突兀。我在我爹旁边坐着,静悄悄不说一点儿话。
我爹又说:“你找对象了吗?”他这么问,我听着,心里却像漏了一拍。我是又想起了老马。我拿眼瞧我爹,看我爹神色没变。我爹不可能不记得之前被他数落跑的那个闺女,他肯定记得,我爹也不可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消失的原因,他肯定也都知道。只是他不说,我心里就还有些侥幸。但我的侥幸却藏不住,心里的一切都给我爹看尽了。我是个赤条条的人呀。我爹眼睛光明,但他却什么都不表现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对我爹存在误解,直道他是个只知玩弄女人的混账,然而我却让我爹给迷惑住了,他明明什么都清楚嘛!我看向我爹,想从我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然而终究什么都没有看出。我娘活着的时候,我爹心里总是藏不住事儿,在外面听到什么鸡毛蒜皮,总得回家跟我娘报告。有时候他背着我娘有什么小秘密,却又总让我娘一眼看穿。但我爹自从做起生意,却又愈发让别人看不透了。我爹是五十多岁了,但眼睛却愈发明亮,有时候瞧着,心里竟有些害怕。
我爹问我,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知道我不说,我爹也清楚我是有对象的。我爹呵呵笑,说:还怨爹?怎能不怨!要不是我爹,我跟老马也不会分别。但我爹问完,却不说话了。他没表态,只是在喝茶,发出很大的声响。一壶茶喝完了,他就起身回屋了。过了一会儿,我就听见女人嗯嗯啊啊的叫声。
我是揣度不出我爹的意思,更不清楚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我只是懵懵地回到我的房间,仰倒在松软的床上。本来我是有些气力的,但是不成想,这所有气力,躺倒在床上之后,却又一扫而空了。像是有人将我支撑身体的脊柱抽去,我就成了软绵绵的虫子,成了一滩稀碎的肉,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梦到了老马。这梦我看不清虚实,但却使我心底泛寒。我是站在银行里的,老马就在我面前工作,她工作仍是仔细认真,这一直是我钦佩她的地方。但她却不看我,只是一味的翻账,或者接待客户。来银行办理业务的人很多,老马忙忙碌碌,我给挤在人群里,像是一张稀薄的没有重量的纸。我是飘呀,飘到了老马的眼前,但老马仍是不看我,她的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嘴里也在飞快地说着什么。
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玻璃,我努力敲打玻璃,想使老马注意我,但却无用。坚实的玻璃一点儿声响。老马仍在认真作业,我就不再打搅她,就安安静静地贴在玻璃上看她忙碌。我是在回忆呀,回忆我们在一起时候的美好时光。每一次,我记得,每一次老马心情大好的时候,每一次我们两个和和美美的时候,我都会从后面抱住她,说老马,倘若你哪天与我闹翻,或者对我失望,就想想现在的时候。想想我们两个在一起快乐的时候。我自觉这话感动了自己,但老马却不感动。她转过身来给我一拳,说这么好的心情你说这话?气氛都被你败光啦!她是真不愿听这样的话,也不愿我说,但我说的却是实话。我是在为未来考虑呀!倘若哪天,老马生我的气,或者因为我的过失对我失望,那就请她回忆下我们在一起的好时光。那时光美得很,像是一朵沾着晨露的玫瑰,我相信,见到如此美景,任谁都对陶醉其中。那么这时候,老马或许就忘掉了我曾经的的过错,转而原谅我。这算是我的奢望,但我的确这样想过。我说过,我笨口拙舌,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又是面瘫,不论怎样努力,都流露不出悔改的神情来,因此这奢望就显得无比重要,至少给我增添了一丝机会。
在梦里,整整一个下午,我都紧紧地贴在老马面前的窗玻璃上,老马离我很近,不到五十公分,可我偏偏就触摸不着她。我是想让她早下班,也想她这边的客户不要那么多,可这偏偏就不遂我的心意。我是在老马下班之前醒来,我等得疲倦,但我看到老马起身,我知道她就要离开这儿,走出来,然后我们两个就可会面,我就可以更近距离地看到她。我是一张薄薄的纸片,我可以飘落在她的胸口,她的后背,也可以紧紧地贴在她的额头。就像我以前经常做的那样,然而我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因为在她起身的时候,我就已经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