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小时候,年少的我们对季节的变化最为敏感。我总觉得,孩子是嗅觉最为灵敏的小动物,他们知道哪个时间该抓蜻蜓啦,该捕蝌蚪啦,知道等到金色的风卷过大地的时候,又该采集标本了。我小时候,跟着村里的孩子头们出去逛一圈儿,总能收获一些东西。河滩里半透明的石头、刻字的瓦片、蝉蜕、还有那种一捏就能卷起来的花,它们的种子多呈黑色……我们是清楚得很,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用大人教诲。每一次,我从外面带回点儿花,我娘就会惊讶地说:
“呀,这种花原来已经开了,我还没发现呢。”
那会儿的自己,跟着他们在外面玩耍,学了一身本领。倒立、潜水、空翻、如何分辨我们逮的蝌蚪是青蛙的孩子还是癞蛤蟆的孩子、钻木取火、变纸牌魔术以及其他,那个年龄我们觉得有趣的本领。
但是现在,那些曾让我沾沾自喜的本领已被我全部遗失了。
就拿分辨季节变化来说吧,我现在每次出门,其实都糊涂得很,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如今是什么季节,是什么日期,倘若要我分辨,我兴许会出错,最后只得依靠手机来知晓这些。或许是我现在身处城市的缘故吧,在这个高楼林立寸土寸金的大城市里,我再也没见过小时候盛开在我身边的那种花,也少见蜻蜓和低飞的燕子,我所见到的,不过是广场上一盆盆的观赏花,还有路两边的高大树木。仅此而已。
但不论怎么说,这个小小的技能还是被我遗失了。
我跟阿文约定好要见面,地点就定在彭城饭店。见到面之后,尚未说话,我却又因为蹩脚的穿着给阿文笑话,临出门前,我还挑选了一番,知道现在是九月份,因此选了一件薄褂子,可谁知今天的太阳却仍旧毒得很,幸亏我们在室内,有空调,但即便这样,还是给阿文一阵调侃。
阿文说:“咱们上学那会儿,一星期只认周六周天,如今四季只认冬夏。”
我说:“我嘛,是因为不常出门,又无工作,因此才不清楚日子。你是工作的,想必你还是熟悉得很。”
阿文笑,说:“没有,我的日子过得也是糊涂的很。”
我说:“咱们现在可还不到三十岁,人生嘛,按说尚未过半,可是你瞧,却糊涂过来糊涂过去。以后还有许多时间,咱们也得这样?”
听我说完,阿文哈哈大笑,说:“糊涂的是我呀,琛哥,你可不糊涂。你可是前程似锦呐。咱们哥仨,我,你,还有老陈,日后肯定是你最有出息嘛。”
我说:“你又在埋汰我。”|
阿文说:“哪里,你看,你爹有钱,有人脉,他本身又是个成功的老板,倘若你诚心想学经商,向他讨教,他肯定会好好教你嘛。这样一来,你把他的本领学到家,在向他借点儿钱,开个公司,日后保准红火嘛!”
又说:“况且,老马也是你的女友。我之前听老陈讲过你对象,也确确实实的见过,实在的说,她可是个好女子,也是个贤内助。这话说出口,我都敢拍胸脯打包票。我跟老陈……不,是我自个儿。我嘛,当年高考,没考上大学,只得出来打工。讽刺得很,我打工的地方,还真就离大学特别的近。有空的时候,我进出大学,瞧见那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学生们,真是羡慕极了。我小时候,就常听我娘在我耳边唠叨,说你呀,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要考个好大学。这句话她一说就是好多年,我给她唠叨烦了,就说:不就是考大学么,你放心好了。我娘就高兴,捧着我的脸使劲亲。她是寻思着自己的儿子出息了,可是她哪里知道我说的是假话。自小我念书就一塌糊涂,考大学更是无望,可怜我娘,竟然相信我这不孝儿子所说的话。她是经常在人前炫耀自己的儿子,但我还是让她失望了。我娘呀,在我高中的时候就早早死掉,她是至死都相信自己的儿子是优秀的,攥着我的手说要我好好念书,咱家的复兴都靠我。可你看,我高中毕业就下学了,从此以后,再无机会摸到课本。”
阿文一边说,一边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烟,叼在嘴上点燃。他长长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喷出来。我注意看他的手背,略微呈现紫红色,阿文只比我年长两岁,但他的皮肤却粗糙许多。
阿文说:“你或许不知道,我与老陈,私底下都羡慕你,当然,这话说的或许并不精准,只是羡慕你如今的家境,你的条件和你将来的际遇。你也知道,老陈跟你同级,毕业两年,但却仍没有工作,之前呀,是在学院里沉湎了精神,今日他跟我说,他想着创业,并且做大,他是有这颗心的,但却没有资金,没有条件。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出去,我们两个在包间里呆了一宿,他都是在跟我谈论他的创意,说如何如何。我一直在听,一晚上的时间,抽掉了两包烟。等到天将明的时候,老陈问我这构想如何?我说你有钱?一句话就把老陈噎住了,我再说:有钱的话这算个宝,没钱这就是狗屁!这话刚一落地儿,老陈的拳头就迎上来了。但我让他揍,揍完了气儿撒了就该好好思量了,否则的话,就该我揍他了。”
我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都没跟我说?”
“前不久吧。”阿文抽着烟跟我说,“毕竟并非什么光彩的事儿,说给你听干什么。”
“那老陈呢,他应该把这构想告诉我呀。我这儿还有些钱,他想创业,拿去就是。”
“他就是不想跟你说,所以才跟我讲的。”阿文静静地说,这时候我看向他的眼睛,我看到了稳重与成熟。
“琛哥,你或许不理解老陈的感受。老陈跟你不一样呀,他家境不好,老爹与他不合,大学又是艺术类专业——用他的话说,总不能真的去搞艺术。哎呀,怎么说,反正他的人生急迫得很,不跟你一样不紧不慢。”
“……这跟他不想跟我说他的计划有什么关系吗?”
“你与老陈同窗四年,难道不知道他的脾性?他是犟,不肯轻易求助别人。而且照他的说法,想要赤手空拳。笑话!”阿文突然撇嘴,笑了起来。“你瞧瞧他这是说的什么幼稚话,太孩子气啦!”
我说:“老陈有心,咱们做朋友的总该帮忙。我是知道他的,大学时代,与我一样只知玩乐。那是段自甘堕落的时光,就连我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那时候的自轻自贱是罪过。现在老陈有了想法,以他的脾性,一定会卯足劲儿去做嘛!既然努力去做,这结果不论成功与否,对老陈来说,总是一大进步。”
阿文叹了口气,说:“琛哥,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到底还是个小少爷。”说到这儿,阿文停下看我,瞧见我并无炸毛发火的迹象,才又继续讲下去:“你只知道说,成功与失败,都是人生的经验。但你为什么不说说,这成功的概率,和失败的代价?你呀,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些,因为你根本不必经历这些,对你来说,这些东西遥远得很。可我们却得细致的考虑,万全的考虑。因为我们清楚,这失败的代价,并非我们能够承受的。”
阿文的烟燃尽了,他四下找了找,没有瞧见烟灰缸,就弯身把烟蒂放到脚下碾灭了。然后将扁扁的烟蒂捡起,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我这个阶层的人,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一颗心闪闪发光,失败了,却又什么都没了。拿我来说,我现在生活平静,又有一爱我的女朋友,觉得生活美满,因此想要点儿追求。突然想到创业,然后就四处筹钱,拉拢客户。搞了好多时间,但最终我想办的事儿却黄了。我失败了,什么都剩不下,连我现有的生活都有点儿一塌糊涂。跟你说,琛哥,如我这般,想要做某件事儿的时候,是不再想着它成功后的样子了,我现在做事儿,往往将最坏的情形设想,瞧瞧自己究竟有没有一颗心能够挺的过那段不幸的时光,再做决断。”
“我现在做事儿,也是这样考虑呀。”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然是好,可我就怕我们的决断太过轻浮。我们错估形势,觉得前途大好,于是急匆匆地往那边赶,可赶路赶到一半,却发现那边是只是沙漠上的蜃景,这样的话,那多半会酿成惨剧。”
我没了话说,因为找不到话来反驳。这样看来,阿文说的话倒也在理。但我知道我心里不舒坦,也是因为他这话。他所说的话像一个小小的凸起,将我的身子硌得生疼。
阿文说起来却是没完,说老陈孩子气儿,又拿不定主意,以后做事儿,要由着这个性子来,铁定失败。但我偏偏要说,老陈是个主意坚定的人,他指准了这事儿,一定会潜心去做。阿文这样说他,实在是没有根由。但我却也不想替老陈反驳,我想,即便是我这样讲给他,他也不会听吧?我打定主意,一有时间,就去找老陈,并与他探讨一下他那个计划如何。
阿文讲的,我大抵没听,但他还是在讲,喋喋不休。后来讲得累了,口干舌燥,就沏了茶喝。给我也到了一杯,我就细细地品尝起来。
九月的天真实说变就变,隔着玻璃窗,能清晰地瞧见外面已经起了风,卷起了地上的梧桐叶。那些梧桐树明明栽在远处,可这边怎么有落叶呢?我觑着眼睛瞧,这才瞧见,原来是不远处轿车顶上的落叶给风吹了下来。这车想来之前是停在梧桐树下,叶子落下来,就掉到车顶去了。这车主并未在意,就任由叶子呆在上面,然后就发动了车。他是想着这叶子肯定会给车风吹落吧?但这叶子偏偏没给吹落,一路上随着车前进了百十里路,车子靠边停下,一阵旋风卷了起来,叶子就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