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与老马坦白的时候，竟然不知不觉，将我们一家人多年的穷苦困顿讲了出来。老马没有怪我偏题，只是坐在床上静静地听。当我意识到的时候，竟然已经讲到落泪。我是又想到我娘去世的时候呀！老马递给我纸巾，我跟她说抱歉，擦了擦泪，又继续讲。一开口，竟然又是多年以后。话题终于又集中到了我爹身上，我就又顺着捋着，说出了我爹对我死去的娘的态度，又向老马道出了我的疑惑。我就这事儿向老马发问，老马却又懵了，呆呆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说来，老马虽是女生，但却在感情方面一窍不通，这一点，我们倒是极为相似。她全无女子的感性与浪漫，因此比较能够忍受我的呆傻。我们虽在一起许久，但她却从未让我陪她逛街，我也从来没有与她过过情人节。我们并不互表心意，单只是彼此在意彼此。甚至就连年少时候，她与我的告白，也是单刀直入。后来我们相处，虽是恋人，却又像普通朋友。以至于跟我同寝室的老陈一直没有发现。知道我后来搬出宿舍，跟他说我要与老马共同到外面租房的时候，他惊愕地简直说不出话。
说来，其实我真不知道老马喜欢我什么，刚开始的时候，我一直疑惑，但那会儿我与老马虽是恋人，却交情不深，因此只得把疑问埋在心底。到了后来，我与老马熟识，彼此推心置腹，我向她发问，她却又笑嘻嘻地说：
“喜欢你的傻呗。”
但我知道这是老马对我的敷衍，其中真实，被她深埋心里。但我虽说疑惑，却又不发问了，我从未对任何事升起过执念，即便是我心中的疑惑，问出来，得不到答案，我就不再追究了。
然而说来，老马跟我告白的那个夜晚，我真是辗转许久，都未能成眠。凌晨一点钟，我还在想着老马的事儿。我是在想想我之前所了解的老马呀！但那个老马有点儿模糊，不切真实。因为之前，我虽与她一个教室上课，但却从未有过交流。甚至偶然遇见，心里也并无什么波澜。但说来，我对老马的关注，其实还真略高于我们班其他女生。我说过，老马当时，算是我们艺术学院的异类。我们学院，多少年来，都是全校垫底，几乎少有上进学生。但老马不同，她自入学以来，就表现出一副积极的模样，她虽是女生，但身上却有着最凝练的干劲，不输于男子的气概。我们班级里的男女都尊敬她，但总是敬而远之。我常常见着，老马背着书包，独自来往。有时在长街上骑着自行车，书包放在前面的车筐里，她前倾着身子坐在车垫上，遇到上坡，她就努力地蹬。有时候从远处走来，肩上仍是背着那个包，但却常常因紧迫奔跑。我瞧见她这副样子，其实觉得好笑，但并不表现出来，仍是一副冷冷的样子。我总是疑惑，老马究竟在急迫什么？我是闲庭信步的，在长街上走，就像逛自家花园。有时候嫌弃放学的时候人流密集，人声嘈杂，就跷课去逛。遇见老师，就向他们坦然地打招呼。我并不像其他同学一般，喊“老师好！”，在路上遇见他们，我就对他们微微点头，然后说：
“早上好！”
“下午好！”
“晚上好！”
常常是那些夹着课本的老师懵懵地从我身边路过，然后冲我微微点头。
说来，那个时候，对老马的关注并不算多，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我独身一人来往，后来与老陈成了朋友，就两个人一起翘课，然后在校园里骑自行车。偶尔有不认识的人到寝室找我，伸头探脑地问：
“琛哥在吗？”
我就起身，穿好衣服，然后跟着那个同学前去他们寝室。我知道，我的生意来了。他们要我站场子，并且给我酬劳。
但不料大二下学期的一天，我这波澜不惊的生活竟给搅动起来。那时候我在外租房，离学校很近的地方，租金不高，但设备齐全，而且地理位置，对我来讲，也算不错。离我租的房子不远，就有一生活馆，平日里没事儿，我总要去那里逛一圈。有时候放学，时间还早，我就去那里呆着，什么都不做，就只是坐在床前发呆。窗外是高楼是平地，是汹涌的车潮和来往的人群。我就看着这繁乱的所有，不开口，不说话。
那会儿我大概刚被一个女孩儿扇了巴掌，心里苦闷无着，但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因此只是发呆。被她扇的那面脸颊发烫，我把额头抵在窗户的玻璃上，微热的呼吸使玻璃生出白气，我就在这白气中看到了一脸狼狈的自己。
我这样坐了许久，直到后来，天色已完全暗下，透过六楼的窗户，已经分辨不出远处的车流与人群。这个时候，我才慢慢起身。微微活动了下筋骨，听到关节咔咔的声响，生活馆里明明仍旧噪杂，但我却听得异常清晰。
出了生活馆的门，才又记起，天气已是渐渐凉起来了。我插着口袋，一仰头，就瞧见了我们学校那三座高楼已燃起灯。再往前走走，走到十字路边上，往那边看去，却又瞧见许多人正在往返。有的人在返校，有的人在离校，有的人夜凉的时候就回家，有的人却偏偏要趁着星光赶路。我呢，我却不去那边，我是一路向北。那是我的寓所所在，朝那里走去，有时会遇见几个同学，沉默地点头，然后继续往前走。他们大抵跟我一样，也都在外租房，这些人在他们同学的眼里，冷漠而怪异。
老马的到来，让我变得有些局促。我不知道她是如何知道我寓所的准确位置，但我实在没心去思量这些，只是想着，该跟面前的她如何搭话。
我的寓所只有两个房间，客厅跟卧室。但因为只有我一个，所以就显得空旷许多。平日里在客厅喝茶，微微咳嗽，都能听见回响。但是老马到来之后，我却觉得这地儿无比拥挤。不仅拥挤，而且闷热。额头上的汗珠沁出来，屁股下一万只蚂蚁在骚动。
老马说：琛哥，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说：没有，只是觉得热。
老马惊愕：热？
我说：是是是，热。你看，我的额头上都冒汗珠了。
说完，我抬起手掌擦了下额头。
老马笑，说：这都快入冬了，哪里还会热？是你的心燥热吧。
说完，眼睛瞟向我，嘻嘻地笑。我只觉得我屁股下的蚂蚁都产了卵，一万只蚂蚁变成了十万只。
我紧张，但老马的样子却又无所谓。她瞧见我的窘态，也戏弄我。戏弄完了之后，就站起身来，在我寓所里到处看。
但我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只是跟在她身后，与她保持一定距离，然后陪她一起瞎转悠。
我寓所里有一些小玩意儿，都是我多年收集的，因为觉得精致有趣，就带在身边。这些年我搬过许多次家，遗失抛弃了很多东西，但这些小玩意儿却只多不少。我是偏爱它们的，并把它们当作我孤单时候的朋友。
我那些小玩意儿，都被我整齐地摆在桌子上，有骰子、铜铃、刻字的葫芦、各阶魔方、超级英雄的手办、粗糙的印章、线装书、木雕、刻字的戒尺、强磁。等等等等，都是我这几年偶然的收集。老马一一看去，不说话，我就在后面跟着，觉得尴尬，就给她介绍这些东西的来历。有些东西的确有故事，我就讲给她听。我的声音并不高，但房间里却有回响，我能听见自己在说话，就像自己又身处那个故事一样。
后来老马就跟我交流起来，她拿起那个印章，问我为什么不再继续讲它的来历？我说这来历平淡么。但她却偏偏又让我讲，我就又讲给她听。
老马说，她也喜欢一些小玩意儿，小时候收集过，但长大了之后，这些东西终究都没有留下来。现在家里兴许还有几枚铜钱和银元吧？但那也仅是她的父母觉得这些东西尚有价值，因此留存。即便是当年钟爱这些东西的她，也几乎不曾去把玩，回家的时候，偶尔瞧见自己的小妹妹坐在门口，努力地对银元吹气，然后在迅速地将银元放在耳边，企图听见铮铮的声音，她都觉得莫名好笑。但又并非是笑的妹妹，只是因为想起了自己。 想起了当年小小的自己，出于好奇而做出的许多蠢事儿。
明明应当是我介绍，可是讲着讲着，老马的话就多了起来。她是在讲她的经历呀，也是在讲她自己。我们坐下。我听着听着，竟觉得有些心酸。她也是平静地讲，但偏偏就有了回声，我就觉得像两个老马在讲。一个是小时候的她，一个是长大后的她。两个她都在讲同样的一个故事，但我却又听出两种不同的味道。那会儿我尚且不了解老马，不清楚她的心酸苦楚，单只知道她，是个心性强硬的女子，但我却不知道她强大的内心里竟也装着一个小小的自己，那是个女孩儿，教人瞧见，只会心生爱怜。
后来我们就一同出去，找了个地方坐着。老马让我给她讲讲我的过去，我就给她讲。是我的五岁到十岁，十岁之后，我爹就发达了，他带着我离开了那地儿，但我却不讲了。
奇怪得很，我与老马，明明都是平日里少言寡语不动声色的人，但偏偏讲到自己，话就多了起来。但这又似乎并非是现在的我们在讲，是小时候的我们在抱怨，在控诉，在欢喜，在哈哈大笑。欢喜、愁苦。哈哈大笑，这却离我远去了，我如今变成了一个面瘫，每天都是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老马现在——从她的讲述里，我知道小时候的老马，是个蛮快乐的小姑娘，然而又不知什么惊变，使其变得如此。我并非说现在的老马不好，我只是再说，现在的老马，与集体格格不入。
我们是改变了许多，但我们在交谈的时候，却从来都不肯提起使我们改变的原因。似乎那时一道疤，不能揭开，一旦给灌进风，那些已经生长出来的血肉就再次隐隐生疼。之于此，我与老马心中有数，因此谁都不会过分打听彼此的过去。以至后来，老马知道我有个有钱的老爹的时候，显得那样惊讶。她以前只是在我的叙述中，知道我爹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下午没了班，就经常在村子里吆喝着要组成牌局。我跟他说，我与我爹的关系并不好，平日里少有往来。这样说的时候，老马只是默默地听，直到我讲完，她心中虽有疑问，但也不问什么。
我的隐瞒并非是对老马的刻意，只是那时我心里真的认为，我与我爹彼此陌路。我曾拿我与他比较，发现我们父子，如今真是截然不同。我爹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精明的商人，不再像我小时候瞧见的那样，只是游手好闲，他现在的工作繁忙，常常加班，一天给安排的满满当当，白天要见许多客户，夜晚睡觉的时候，还要陪许多姑娘。他是个大忙人呀，但我却要清闲很多，常常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什么，偶尔苦恼，但不知为何。
我爹现在，因为沉浮商场，所以要圆滑的多，但我却又不通人情。我很少与人交流，只觉乏味，偶尔开口，但却又常常言之无物。我们是冰与炭呀，差距这么大，这也让我们彼此间没了交流。
就像我说的，一提到我爹，我脑海中率先浮现的，还是当年那个抱着我失声痛哭的男人。多年以来，我始终不肯将他忘掉，我觉得只有那时候的他，才最为真实。那时候的他敞开心扉，将我紧紧抱住，使我得以进入他的内心，瞧见了他心里的软弱和无助。
我所在的这个家庭，是遭受过贫穷的沉重一击的，我爹因此愤然，并且最终成功地使我们这个小小的家拜托了贫穷。他是以自己的能力挤到了所谓的上层社会，但我却总觉得我爹像个分外可笑的小丑一般。他是只壁虎呀，脚上沾满了泥浆，爬到了光洁的墙上，就觉得自己了不起。眼睛朝下望去，所有的人都成了蚂蚁。他自大他膨胀，但我却瞧不起他，觉得他可笑可鄙。但我又不了解他，从那次他抱着我痛哭流涕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走进过他的内心。
我爹受尽贫穷的戏弄和欺凌，因此想着将贫穷撕烂扯碎踏在脚下。但我却又跟他有着不同的想法了。以前家里困顿，受人白眼，我爹借不到钱，我娘因病重丧命，这我都清楚，也牢牢地记在心里，但我偏偏就是恨不起来。我与我爹不同，我爹的感情太浓烈，心火也是灼人。因此他的爱憎，总向喷薄的火山。我的感情较之于他，就显得单薄得多，但单薄归单薄，它并不干瘪。恰恰相反，我认为它要比我爹的感情饱满的多，像一枚圆润的珠子。我不像我爹那样厌恶贫穷，因为我所有好的回忆，都是在我们家庭尚不富裕的时候留下的。当我爹发达，将我带离那个小小的村庄之后，我就意识到，我已经开始变化。最初的时候，我年纪尚小，只感觉我爹是离我越来越远，但等到后来，我就意识到，我怕是永远失去他了。当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变得有些自卑。我开始恍惚起来，自己的父亲明明健在，但我却像个失去双亲的孩子一般失魂落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