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希望,不曾与你相拥。
(一)
“沥…沥…沥沥沥…”
雨在下。
“咚。”石楠·福特左脚从前门迈出,踏入微微被雨水浸湿的大理石走廊。他脱下手套,将手指抵在初染雨雾的栏杆上。他正摩挲着其上的锈迹,嘴角不禁漾起微笑。
不久,他摇摇头,留恋的余韵迩散在雨幕与天光的间隙里。他侧过身,朝着楼道一步一步下沉,身旁之人熙熙攘攘上上下下,看不清面容,也不愿去看清面容。
不愿。
雨幕的回响穿过玻璃在耳畔哔啵作响,但石楠·福特听不见。他双眼透出愈加衰落的光芒,好像早已有什么东西剜去了心头的灵智,连发出涸泽的光也变得奢侈。
他下楼,将伞头指向一边,撑大,自然而然。他把伞托立正,正要踏入雨中,余光却突然因一瞬而呆滞,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撼向胸口。
“是她……”
白衣的身影伫立在那,支着同样苍白的伞,似已很久很久。微薄如雾的轻纱遮掩了其面容,整个躯壳似乎也因此而模糊。她在那,似乎就要伴随着江寒雨幕隐没在尘世之中。
但石楠·福特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白衣的她似有所动,身体微微一颤,错落的目光在那一刻与他共鸣。残酷的温柔腾开,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荡漾二人的胸口,却又不得不在一人心头熄灭。
“果然……”
他呆在原地,目中辗转过恍惚与绞痛,甚至不曾发觉雨滴已湿润了肩头。可她不然,白衣的身影在雨雾中渐渐清晰,本应模糊的灵魂渐渐被剥离到天光之下。她总是那么主动——总是。
她走到近前,依旧没有解开面纱。石楠·福特可以从白纱的间隙望到她的脸,却有意忌惮她的眼睛。他想伸出手,切切实实地拥抱她,向她许诺自己曾千千万万遍想象过的事情。
但他,做不到。
“流莹·丹,”他的语调冰冷而颤抖,“你不该来。”
“为什么?”
“这是说好的!”
“可我…”
“够了!”
石楠·福特转过身,刻意压制着心脏的痉挛。他后背已湿了大半,连脖颈也不曾幸免。“不要逼我…”
愈加猖獗的雨滴似乎让流莹·丹的面容重新模糊了。雨声挖空了二人之间的世界,连抽泣的余响也被吸纳得干干净净。
她没有说话,雨水遮蔽了一切。沉沉阴日下,似乎心也开始变得冰冷。流莹·丹转过身,消散在更深远的雨幕里。
白色的身影消失了。
石楠·福特依旧在那,听不见渐渐远去的布鞋声,察不到愈远愈烈的撕裂感。雨水夺走了一切,从他领口趁虚而入,他再也无法在这个雨日幸免。
“呵——”轻微的吸气声颂起,却被上颚不识时宜地打住。他重新将伞板正,低头看看约莫进水的表盘,又回头看看她曾经存在的方位,摇了摇头。
他离去,相反的方向。
(二)
他们在某个余晖中相识。
有时候,爱情似乎并非是反复磨合的结果,不需要幸福与平日厮守,不需要灵魂伴岁月共鸣,初遇一眼,便已前生注定。
石楠·福特从不相信。
那天阳光格外柔和,他坐在人造草坪上,倚着夕阳,默默注视着跑道上周而复始,或是突然消失再也不见的人们,嘴角不时上演着欢欣与戏谑。
她突然出现。
不再灼热的阳光洒向她的脸,将那精灵般可爱的面容打造得格外闪亮。她并未像周围许多人一样在跑步,兀自一人静静走着,轻闭双眼,享受着久违的微风与夕阳共舞的日子。有些时候,她甚至摊开双手,似乎想要拥抱这一切,或是侧身倚靠在墙角,嘴角泛起甜甜的笑。
相似的爱好。
她在某个时刻突然醒来,并不突兀,倒像是天地共鸣的余响。她一眼发现了他,脸当即红红的。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送给他一个闪耀的微笑,跑开了。
那简直胜过中世纪漫天的星光,他想。
他仍坐在那,只当这是其孤独岁月里的一个小插曲——或许该说是有史以来最美妙的小插曲。他用食指敲了敲下巴,索性也站起身,学学她去拥抱这夕阳上的天空,却突然感觉后肩被轻轻一按,又坐了回去。
他有些恼羞成怒,愤然回头搜寻着理当挨一顿揍的混小子,却突然与她的视线对撞。
细看下,她的灵动似乎更为精致。不加粉饰的脸庞介于过于白暂与古铜色之间,恍若星辰大海般璀璨的瞳孔被轻巧散落的睫毛簇拥着。
男孩从未见过那么美的眼睛。
她同时看向他,好奇的气息溢于言表。他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大热天的,还梳着本不应属于男人的长发,细长的胡渣赘留在嘴角。他的脸在和光与影的交错中透露着细微的张扬跋扈。微笑之下,似乎光芒都收拢于那个嘴角。他真怪,稚嫩的声音敲打着女孩的小脑袋。
可为什么,这个家伙,给了她异样的亲切?
“你可真怪,”她又凑近了一点,眼睛微微睁大,“不像我认识的男生。”
“那可真巧,”石楠·福特的脸色一点一点变为戏谑,“我也没见过拥抱空气的女孩子。”
“你!”她略微白皙的脸蛋透出不易察觉的红润,声音变得有些气鼓鼓,“真是...…”
她呆在那,尴尬得像忘词的演员。
“不过…”石楠·福特语调一转,笑容敛去,第一次认真对视她,“那感觉确实很棒!”
“哼!”她撅过头,脸上浮现出一股那当然的得意感,可随即,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曲指弹了弹石楠·福特的额头,“耍我的代价!”
欢笑声溢绝四野。
“对了,为什么找上我?”
“因为…你也很怪?”
“嗯…..?”
“你看,大家要么跑步,要么打球,只有你一个人坐在球场边……像个傻子。”
“那还真是傻得不可救药了。”
……
轻笑声此起彼伏响起,伴随稍微大些的风声吹向远方。夕阳终究守护不住光明的余烬,消逝在沉沉黑夜的尽头。
“天色不早了,”石楠·福特打断女生丝毫没有矜持的笑,嗓音转变为舒适的和声,“再不回去,晚自习可要迟到了。”
“欸……晚自习这种东西不……”
女生开口,却被他用不容置疑的目光打断,悻悻然闭上了嘴。
石楠·福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再度微笑着伸出手,“我是怪人石楠·福特,很高兴认识你。”
“流莹·丹,”她脸上似乎还有些不忿,但愈加炽盛的喜悦却那样真真切切,“同样是个怪人。”
“哼——”
淡淡的哼声在光明与黑夜的拐点奏起。
(三)
自那以后,二人在每一个命运促成的相遇里达成默契,交错的目光总能定格在那一点。他们的欢笑声,他们的余光与碎影在楼道的扶手上交相辉映,或是她时不时的轻拍衣角,或是他恬静淡雅的回头隐笑。游离的情绪似乎总在那,却又好像为什么所阻。相视,跨越,回眸,作别,相似的光景漫散于生命的点滴,却又似乎永远跨越不过。
该摊牌了。
那天的天空同样充斥着烟雨,他们在大桥上碰头。石楠·福特戴了顶长沿帽,表情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些捉摸不清。女孩则有些忐忑,似乎正在酝酿勇气。
“那个……这里怎样?”
女孩发话了,一贯以来的大大咧咧似乎在这一刻被桥下的河床吸得干干净净。
“很棒!”男孩倒是一如既往地浮动着嘴角,“我喜欢光线暗淡的夜晚。”
“......”
“因为这能看到星星——”石楠·福特突然压低声调,向她指了指天际尽头的星光,“它们跨越亿万年来到这里…”
“我们……”女孩低下头,灯光下略显闪亮的短发遮盖了一切,“能……”
“嗯?”男生正望着天际尽头闪烁的群星出神,似乎没有听清女生说了什么。
“这漫天凝聚的星海,我能一直陪你看么?”她突然抬起头,似乎从心头涌上了什么巨大的东西。片刻过后,她慌忙低下头,双手颤抖着抓住裙摆。流莹·丹感觉自己身上好像有几百只蚂蚁爬来爬去,让人好不自在。她不禁闭上了双眼,赌上一切。
石楠·福特这回听清了。他望着面前垂头的女孩,从短发的间偶隙里捕捉她睫毛不经意的颤抖,他错愕了。说实话,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在任何地方都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罢了。但偏偏是这样的他,屡屡受到大家的关注。
简直就像是被女神垂怜过的孩子。
他想冷静下来,心却跳得好快。冷汗般的恍惚感在刹那浸透全身。他的视线变得扭曲,胸口溢散出某种曾有过的东西。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夕阳下,第一次看到她。他颤抖着伸出手,影迹在护栏上与她合在一起。
缘生注定。
女孩感受到了额前渐渐凑近的热风,不经意的喜悦即便闭着眼也能感受得到。她可能不知道自己偷偷笑了起来。她就那样,感受着,等待着那只手一点一点靠近自己。
可他,做不到。
就在那个时候,在手指碰触到她清风中飘扬的发丝的瞬间,他似乎被什么惊醒,触电似地缩回双手,几近成全的幸福霎那远去,在盛夏激起过早的寒温。
“对不起…”石楠·福特的声音第一次展现出干涩与涣散,“我不能...…”
女孩的身体突然一僵,像是子弹在黑暗中穿透了心脏。她的身体早已摇摇欲坠,索性顺势向后倒下。石楠·福特慌忙向前,将小小的身体揽入怀中。
“……”
他听到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天使的抽泣。她的眼睛直直扣入他的心脏,似乎要带动起他的躯壳一起枯萎。孱弱的眼睫再也抵挡不住泪液的洪波,彻底败下阵来。
石楠·福特突然感受到巨大的悲痛感从心脏蔓延至全身,一寸一寸地瓦解他的力量与荣耀。他的双手开始变得无力,他的意志开始趋向恍惚。
他明白自己撑不了多久。
“听着,莹,”石楠·福特垂下头,用早已残缺不堪的柔声尝试唤醒她的意志,“我不想给你一个没有未来的承诺。”
……
从小以来,石楠·福特带给周围人的印象便是一丝不苟,强大,华贵,骄傲。他不愿去做没有把握的事,不愿给人以轻蔑的承诺。他向来以自负构筑自己的人生框架。
但今日,似乎一切开始松动。
“我并非不喜欢你,甚至相反,你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棒的女生……”石楠·福特低叹,将她的头往心里又揽进一寸,心绞却是又一阵刺痛,“我会得到一切,再来找你……”
怀中的女孩似乎什么也听不进去,较弱的身形在路灯的辉映下显得那样凄美。此起彼伏的抽噎声微微淡了下去,却好像永远望不到尽头。他伸出手,缓缓摩挲着她的脑袋,透过流水般的发丝微微抚摸她的脖颈。这似乎有效,她身体的抖动减弱了几分。
他俯下身,尽量凑近她发丝中掩映的耳廓:“我会等你,也只会有你。”
抽泣止住了,她的脸重新窥见阳光,却早已被流逝的裂痕划分得支离破碎,“真…真的…?”
“当然,”他似乎被拯救了,还算勉强的笑容挂在脸上。
“那可是我的承诺。”
说罢,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银制的怀表,表盘还在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他捏住表链,在女孩的面前微微摇摆,“就让它暂时代我陪着你……”
“嗯……”回声小得似乎根本听不到,但石楠·福特确认它肯定在那。
她接过了。
(四)
毕业典礼。
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往日的荣光彻底剥落下来一文不值。他静坐在校区内的石碑群前,神色愈发黯淡无光。他用右手触摸着同样冰冷的铭文,似乎被命运抽去了生机。她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右手像是抓着什么似的内握在胸前,瞳孔中闪烁出复杂与犹豫。
“滴答——滴答——”
她终究得过去。
“你……”
“我没输,”他似乎永远不想在她面前表现软弱,“不过一次考试而已。”
“可这是……”
“没什么,”他依旧笑着,谁知道背后藏着什么,“我会完成诺言的。”
“你……”
“拍合照了!”
女孩的话语被突兀地打断,男生脸上顿时浮现出得救般的笑容,“那么,我该去了!”
“嗯……”
石楠·福特的身影渐渐远去,却在飘摇的落叶下显得那样萧索。
他突然回头,笑着看向她,挥手,似乎说了些什么。但那遥远的句段,似乎被彻底吹散在了风中。
“还没输。”
尾声
人群熙攘的古镇。
男人凑向河道旁的店铺,望着箩筐中的一堆首饰出神。
那有一块同样款式的怀表。
“爸爸,你在看什么?”
身旁的稚童摇摇他的衣角,透出不被任何阴暗浸染过的声音。
“你爸呀,总是这样……”
讪笑声从男人身后响起。
“这块表我要了。”石楠·福特抬头,与看店的老头在同一时间对视。
“不卖。”老人瞥了他一眼,又横过头,继续盯着报纸。
“怎么?有生意还不做?”石楠·福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追问起来。
“没有为什么。”老人抬头,透过老花镜可以看出一张浸泡过风霜的脸,“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没有理由。”
“奇怪…”石楠·福特挠挠头,却突然想到曾经的自己,干笑一声,“我还真没资格说这话…”
他回过头,孩子们早已不知跑到哪玩去了。他皱皱眉头,余光却突然因一瞬而闪耀。
就像那时一样。
是她……
她不再年轻,但岁月似乎从不舍得从她身上夺走什么,她眸中依旧是灵动如精灵般的目光。她带着孩子,正急匆匆向店里赶。
“又不及格,今晚不许吃肉!”
她回头训斥,却看不出丝毫责备的神色。她突然一怔,这一瞬间,他们似乎同时感受到了前方的某个存在,控制不住地抬起头。
“果然……”
男人拿走了怀表,老人哼了一声没有阻拦。他扬扬手,表链在清风中舞动。她终于确认了,是他。好像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年龄,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夕阳下,那座桥上,他的怀里……
可梦终究是梦。
“福特!”
“丹!”
男声与女声在同一时刻响起,打碎的却是相同的梦境。他们愕然回头,又看出对方眼里的闪烁。每一人都试图向前而没有上前,他们都尝试拥抱却不能拥抱。
梦,该醒了。
他们终归要回到自己的世界。
两对家庭缓缓靠近,他们竭尽所能地躲闪着对方的视线。但在相遇的一瞬,目光依旧忍不住偏移。
就像曾经的他们一样。
“叮——”
怀表跌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道深深的裂缝。
两颗泪滴相遇在那里。
——完
本故事或许虚构
如有雷同
那么
你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