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的来了!”
辽寂的旷野上突然传来这么声惊呼,一些人别着头,眺过去,一些人则不眺。
未庄的风云,向来是没什么起伏的——几年前如此,现在则不然。那时,人们只顾挑着扁担在街上走,吆喝着,傻呵呵的笑,就连女眷也可昂首阔步地走上街头,叽叽喳喳地攀谈起来——这类景致现今已见不到。大概是时有丰年,人亏命岁,现今的未庄,倒也失了几分味道。
说起来,这“未”字还是当年老祖宗们修祠时定下的——“未明而明”,原先的破祠堂里就挂着这么副横联,竖联早见不到了。于是,没什么文化的村干部们震拳决定:就用它罢!于是,未庄便添上了一个“未”。
但看近日来的天相,倒也颇有些“未明而明”的地步:天还是秋季惯有的黑,地下的人却已不那么消沉。时候也不早,许多店家已推开门开始做买卖,吆喝和豆腐花清香、蒜蓉包子的味道是常在的——不常见的是另一伙。
瞧,来了。
S是镇上的大人物,倒不是说他有多么了不起,只是因为爱说话,又常常是些胡里捣怪的事情,乡人都爱听,于是就对他肃然起敬起来。S倒也有几分眼力,不消提示,自己便发现起这份高傲来——于是固然也变得高傲。
但S倒有个颇为怪异的毛病:那就是爱扮相。村里人把他的这种爱好戏称为“疯病”,为啥呢?实在太像!每隔一段时间,像是已厌倦了旧有生活的情趣,S断然要扮相成另一样面目来——于是,今日公鸡才刚打鸣,人们就在焦虑中的脚步声听到了这声呐喊。
“大的来了!”S气喘吁吁地说着,每看到一个人,便匆忙停下,握着对方的手——这么焦急地说。初晨青草的好味道全被臭烘烘的汗气搅散,纵然是地位尊贵的S,此刻也不免惹得多少人嫌弃。但大家还是留尽了礼数,问:“什么来了?”“大的!大的!”可他只会说这句话,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就在说了一阵“大的!大的!”之后,S眼里便显出落寞的眼色,摇摇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态度跑开了。平白遭受一顿奚落,饶是S也不能让众人息怒,于是他不免要遭一顿打,简单的话就是一巴掌——再扬长而去。时辰才早上七八点,S身上便已落下大大小小的淤痕,连同一条臭烘烘的街。
——但这只是当年的景况,现在,可实在不同啦。我一年前回过一次未庄,那时新冠病毒①还未猖獗,人间的走动是极为容易的。可让我惊讶的是,一回到镇口,算命先生便凑上来为我把脉,肃重地说:“了不得!大的要来了!”我有些慌神,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到底是些不好的事,于是就摸到兜里,想掏钱向大师讨教。谁知,大师只是摆了摆手,扬长而去,只是嘴里一直念叨着:“君有疾在骨髓,无奈何也!”旋即便露出恐骇的神色,望我而还走。
早初,我也万分害怕,担忧自己还有多少时日可盘算——可一到镇里,我才明白这只是虚言:原来大伙遇到每个人都要说这么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的心渐渐宽下来,一边斟茶,一边向熟识的店主人问道。谁知,店家只是憨憨一笑,答曰:
“还记得S吧?就是他传出来的!大伙都莫名地信了!”
“怎的,你不信么?”
“我...我信它个屁!”像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店主人恶狠狠地道,“那癞皮狗前些天还在我这欠下一餐餐食,除却算命的李瞎子,又有谁真正信呢!”
听完店主人的话,我的心更宽了,只是有一事还不确定——我看恐怕不是每个人都不信罢。多年的察言观色还是让我有些长进的——人们说话时是在玩笑还是惶恐,我一眼就看得出。
但后一种情绪我并未在未庄看到,人们敞出的表情更像是——讥讽。
并非讥讽我,也并非讥讽S或李瞎子...怎么说呢?实在不好解释——反正就是“讥讽”二字。
“大的来了!大的来了!”这样的声音即便在酒馆内也能看到:我定睛看去,发现原是村头的雷木匠,他裹着厚实的肌肉,满身是汗,边笑边愤愤着。
于是旁人也笑,“大的来了”的呼声也随意脱出口。我忽然觉得瘆得慌,随即便向掌柜告辞,天还未亮便已告别家乡挚友,收拾好行囊上路——很快,我就来到火车上了。
我的心顿时舒下来——总算清净了。谁知,刚一坐稳,一声“大的来了”便有如鬼魅般从我的后脑钻过。我顿时打了一个冷颤,回头一个,才发现是一个小鬼:他正捧着游戏机,不时抬头,雀跃地“大的来了!”“大的来了!”的叨。奇怪的是,车里的人并不管他,只是微笑着,摸他的脑袋与脸颊。
我也没办法,只得这样忍受着。
……
是魔咒么?
差不多已经两年过去了,我又一次回到了故乡。
但现在,不只是这,就连城里,“大的来了”也已经是不可不谈的笑话了。
浪潮。
我一个人来到了庙里,现在,即便是那“未明而明”的牌面也黯褪,徒留一地碎壳与瓦砾,没人来祭访了。
可我突然双目一凝:我发现在佛像的坐下,露出了白色的一角。
那很像是随意摆放的破抹布——但被压着的边缘处...好像有墨痕?
我把它抽出来时,发现是一幅画——一副写着对联的浅色画。
“秀拔无形山中存山影。”
“鹭门新日旧舟访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