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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K先生
书名:罪责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4797字 发布时间:2022-06-23

(一)

任谁第一次去了OK先生家,都要害怕的。

 

OK先生是今年上学期忽然转调过来的英文教师,据说,原来的老师因赖账和房东发生了口角,最后竟发展至打斗——双双被拷走。我们学校虽算不上秋史名门,但对教师,还是相当刻薄的。于是他便被炒掉。

 

照理来说,马上就要找到一名顶替教师是不容易的,往往要经过大量的考试、面试和资格证明才方有资格入榻我们学校,但OK先生不一样。校长先生到底高瞻远瞩,料到了探寻的不易,于是便向周围的私立机构打听,暂借一名教师前来顶替——但学生们同样也对一向抠门的校长先生不那么信任。

 

不管怎么说,OK先生是来到了。其实,本高三了,下一年后便是升学考,即便是半年的耽搁,对学生们来说,突然换一名不知质量的教师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年纪里很快腾升起抱怨。最后,校长大人无奈决定:抽签,就由抽到的那个班分配给OK先生吧。结果出来的那天,别的班的人都在偷着笑,四下里暗传学校定然是动了某些手脚——不假,分给OK先生授课的,正是年级成绩垫底的我们这一班。

 

但即便是差生,也不妥差生的尊严。结果出来那天,班上便炸开了锅,几个班委围坐一团,细细商讨着究竟该怎样向学校发难——而OK先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走入了我们的教室。计划终究赶不上变化,我们欲与校长相较,校长却提前变动了时间。OK先生提早到了。

 

他刚进来教室时,平日里不易平静的喧喧扰扰竟一下安宁了。在那独特脚步响的提示下,几乎所有人都扭头看着他拉开门,踏上讲台,有些别扭地招手向我们笑。说是别扭,是因为他从有门进来时,竟是用那只提包的左手与我们道好,这本该用右手才对。

 

不过,坐在教室左前方的检察长们迅速发现了端倪:他们先是疑窦而随意地一看,随即,像是见到了极度不可置信的场面一样,又瞪大瞳孔朝那看了好多次。一些前排的女同学已开始捂住嘴,身体离开了座位,或立刻将桌子拼到相邻一方,至少是看不清讲台之后的位置。

 

这一举动当然逃不过众人的法眼,而好奇,也于一瞬间超过了愤懑:所有人都想知道那存在这什么,而在这好奇之余,又有一丝预感之中的不妙。但好奇终究盖过了理智,也盖过了纪律,所有人都开始起身,仿欲争先恐后地冲向讲台,从侧方窥视那里的神秘。

 

出人意料的是,OK先生只是长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那只紧紧握着的公文包,不知何时已稳当地停在讲台的粉笔灰上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只极度扭曲的手——大拇指和食指,仿佛黏连般紧贴在一块。若说是融合成了一团肉,那又不妥切,偏偏能在期间看到一截森黑的细纹。可那纹路实在太浅了,我想只要稍提一点,让阳光多普照一次,它便如同彻底消失。

 

不过,那点空隙到底是存在的。在OK先生几乎合并的二指间,仍留有微小而可通风的细细豁口。

 

“这是我生来的缺陷,希望同学们不要见怪……之前也想过做手术把它们分开,但才发觉内部组织已结到一起……”

 

OK先生还在台上努力辩解着,短暂的寂静后,教室内骤然爆发出大笑。这种笑的缘由其实很难说明,但在那时,很多人就是同时发笑了。这些笑意仿佛会感染,在传递间驱散了先有的恐惧——甚至连那些坐在左前方的童男修女,此刻也展开会心的唇角,将桌子挪到了原位。

 

一些同学甚至在这笑声中摇摇晃晃着一拍而起,汇聚在OK先生的身旁,细细观察起那只手掌来。OK先生起初只是尴尬地笑着,后来,却仿与这些人融入了一般,也透发出同样的笑。他慷慨地把那只手任大家托起、把玩、端近,从而仔仔细细地观察那缝隙的存在。男男女女,走上讲台的人愈多了,OK先生虽在笑着,但那眯细的眼眸里,没来由地现出了哀求与不安。但当时的我,并没理解那和蔼的笑容背后究竟隐藏有怎样的深意。

 

最好的证据,便是我也以自己的笑声,在座位上发表着自己的恶意。

 

 

OK先生  其(二)

 

说起来,“OK先生”这个外号,也和这只畸形的手分不开。

 

大拇指和食指——毕竟是黏连了,尤其在相互熟悉后,OK先生似乎超脱了:并不在乎再向我们掩饰那可怖的手掌。OK先生是个喜欢打手势的人,课上讲到兴处,自觉就开始手舞足蹈。在我们视线的凝点,那只似乎可爱了一点的右手,便如同摆出了一个“OK”的架势。

 

于是,便有这么一幕了。

 

“OK先生!”不知何时,这个口号被第一次提起,早初也许不容易附和,但在挤出时间喘口气都珍贵弥足的高三,一件趣事有其价值。没过多久,“OK先生”的名号传遍了整个教室,即便是旷课最多、或因身体欠安而常卧病在家的那些同学们也牢牢记住了“OK先生”的大名。

 

每当我们这么叫时,OK先生总是表面装不在意——但那眼睛里,那眯的好细、几乎就要被皱纹攻陷的眼窝里,浓郁的还是那股熟悉的哀求与不安。我们依旧没有理会,或根本就未察觉。一旦OK先生试图加大音量,抬高自己的嗓门,起哄声便一拥而上,徒得他在无奈中收场。OK先生到底和其他先生不一样,并不向校长揭发我们的罪状,也并没赌气一走了之——也许,这份工作对他很重要吧。

 

单就学力,OK先生是极为出色的——那些生僻得不像话的课本上的解释,一经他的灵丹妙嘴,经过那温和舒蔼的语调,马上能变得熠熠照人。虽然大家并不安生,但偏在OK先生的课上,一个个几乎都入了痴。坐在我两边的、平时在书间夹着各种杂志的学生们,此刻都仿变了相——那些杂志虽然从上一节课传承下来,仍夹在那里,但一整节课,竟都未再翻上一页。

 

——但,有一点不寻常,却是被我注意到了。

 

过于熟稔的东西总是容易被视觉所忽略,大家早已熟稔了OK先生光秃秃、稀疏的头顶和折角处磨蹭得极为厉害的晨礼服,却没注意到,被夹在其间的OK先生,正散发着远和这些东西不一样的,异样的光。

 

……

 

我去OK先生家的那天是午夜——没办法,作业并未按时完成。照理说,交作业这种事,完全是可以投递到老师的办公室信箱、讲台上,或干脆直接等到第二天再交的。OK先生也明确向我表示:没问题的,你明天交就好了!但不知怎的, 今天交不出,无论怎么我都不能顺心。于是,OK先生摇摇脑袋,旋即用那惯有的“OK”手势和微笑,给我写了张铭有其地址的字条。

 

“如果想的话,就来坐一坐吧。”

 

说实在的,交作业这种事,再不济也不至托到晚上——可我偏是个对时间没概念的人,稍贪玩一会,天色便沦沉下来。怎么办好呢?“马上回家”的念头确然有一瞬在我心间闪过,可这马上就被擞骨的冷风震碎。我抱住双臂,环顾四周的景色。原来已经这么晚了么?方才玩牌的同伴,早于我不知道的时候离开了。

 

还是先休息下比较好。

 

我遵着字条上的地址,左扭右扭,在校职员工宿舍转了好半天。作为临时教师,OK先生其实是并不具住在这的资格的——只是校长见房子空着,便在他耳边说:住一住吧!——只要七成房租就好。大抵价格也的确让OK先生动了心,于是,他们一家便在众目睽睽下,暂时住进了这里。

 

——不对?我并未见过,OK先生结婚了吗?

 

……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找到了。

 

说来奇怪,找寻道路之前,明明那样寒恸的风,在隐约出汗的此刻,竟完全被血脉喷张给治得服服帖帖。我甚至掠过了“干脆就这样回家”的念头,但紧接着就摇摇头——都走到这了,不可浪费。

 

说着,我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其实我总觉得,那淡黄明亮的柔光并非是以夜为背景,而是被凿开的一小块——月亮不是在宇宙中出现的,而那本身就是连向宇宙之外的洞口。即便很多年后,一次晚会上,有人笑着问向我:“宇宙之外是什么呢?”我都只是稍欠一步,同样回以浅笑的面色,遥指罗天:“诺,那就是了。”月亮正在我指甲的尽头。

 

傍晚七点,我站在OK先生家门口,从那冷风料峭的窗子里,几乎吹不出一点光。

 

 

 

OK先生  其(三)

 

然而,望着黑黝黝的屋门,我忽而感到了胆怯。

 

四周静悄悄的,加之风的缘故,唯有枯叶簌簌的声音在地上旋转,沙沙传之于我耳畔。OK先生家的窗内依旧看不到半点光,就连周围,都好像一下子衰老了百年,灰浓得像没人住过似的。

 

是忘了吗?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不禁腹诽。即便OK先生一向很准时,最晚也能在铃响前的一秒钟进到教室——我现在却还是怀疑起来。大概,这森冷古怪的气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几乎马上就想要逃走,但某股力量,仿使我脚下生了根,怎么样也使唤不动。于是,我无奈叹口气,扣响了OK先生家的房门。

 

有人在吗?——我连这样的话也没问出口,只是任由指关节敲木头的声音在愈明亮的世上响彻。也许我并不期待答复。

 

然而,很快的,我便听到了缓缓的脚步声。那声音从容地由远及近,借着,是在木门前站定的默响。木头的隔音并不好,不一会儿,我便听闻到掏弄钥匙的声音。

 

——奇怪的是,巨大的安心感一下子驱走了恐惧,我忽而,也感到刹那的期待了。

 

“咚——”门被轻轻推开,黑暗中,很快露出OK先生和蔼的笑脸。

 

“外边很冷吧?还是快些进来的好。”

 

直至望见OK先生的脸,我才注意到,原来,屋里并非见不到光,仍有一盏小灯提在OK先生的手中。那被煤油淬出的光温暖得不像话,甚至让我觉得,即便摸上去,也只像是摸到热水,而不会烧伤。不过,怪异的是,那光仅仅隐现于OK先生的掌间,仿佛被囚禁在那虬疙老迈的五指里。

 

“龙井可以吗?抱歉,家里并没有能好好招待客人的东西。”

 

有的喝不错了,我哪还管那么多——只一个劲地点头。OK先生咧了咧嘴,随即,便挺起那有些颤巍的后背,从一旁帮我接热水。突然,看见他这副样子,我竟然流眼泪了。

 

好在,OK先生的视力并不好,我也没让事态发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于是,眼泪被抹杀了,就和很多不需要它出现的场合一样。

 

“OK先生,这是我的作业,真是辛苦您了。”

 

正呷着茶,我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从怀中摸出那泛黄的本子来。我们这的小卖部,都在卖这样的本子。

 

“噢,这不是很不错嘛。”

 

他当即接过作业,直接就翻看起来——正是最后一页。他习惯地要做出捋胡须的动作,却忘了指尖还捏着茶杯——“啪”——热水便和杯子的碎片一起溅到了地上。

 

“没事吧?”

 

我当即就赶过去,开始收拾起遗地之物,并借着掌心的微光,去巡视OK先生的身体——该不会有伤口吧?有伤口的话,又该怎么办呢...?好在,OK先生似乎只是烫伤,并无大碍。

 

我也并未留意到自己的转变。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他颇为歉疚地说。

 

“哪里,是我让您分心了...”我瞅了瞅外边渐渐亮起来的路灯,“如果还没问题的话,学生就先回去了。”

 

“啊...当然,请。”

 

他不顾烫伤和湿漉漉的裤腿,托着灯,起身将我引向门,一边嘟囔:

 

“这儿黑,路不那么好走,别绊着啦...”

 

我并未问,为什么这里好像只他独自住着。

 

……

 

岁数很快就过去了,我们与OK先生,亦已近了临别之时。

 

考试已然结束。

 

这一年中,“OK先生”这外号又引出了别的效果:无论大事小事,好像大家都乐意找他帮忙。OK先生是个热心肠的人,即便身子伛偻了、晚上总咳嗽,却也不忘笑着向大家告慰,力所能及地去达成学生的恳求。大家眸里的恶好像在此刻都平静了,唯独在OK先生面前,不会表现得那么过分。

 

而OK先生的名头,到底也越传越广。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学生——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在放课后的路上截住了OK先生,说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也恳求先生能帮他做到。

 

“什么事呀?”OK先生也是一惊,但很快又露出和蔼。

 

“拜托了,请帮我杀掉一个人吧!”那少年双手合十,微欠身恳求道。

 

OK先生错愕了半晌,停在原地。

 

“怎么样?能做还是不能做?”那少年开始不耐烦了。

 

可OK先生只是沉默着,连一贯深思时要做的捋须也未做了。只是沉默着。

 

“没用的东西!”

 

少年有些气急败坏,转身走开。

 

“叮——”

 

可就在这个时候,空气中有清脆的东西在跳跃。

 

——是枚硬币,大概一块钱的,从那少年口袋里掉了出来。

 

“同学——”OK先生终于醒了,一瞬间拾起它,一边呼喊一边冲那人小跑。

 

“没用的东西!”可对方只是冷冷回这一眼,OK先生的身体,仿瞬间冰冻了。那少年就这样扬长而去,而OK先生,面上忽现出极扭曲痛苦的神情,挣扎而无力地被无名之物压成了一根细竹竿——那神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叮——叮叮叮……”硬币重又跌落在地上,而OK先生,已然消失。

 

……

 

许多年后。

 

我与友人相约去莱蒙希顿看画展——今日,真品或仿品,都将在这里展出。而当我走过一幅画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几乎瞬间脱口而出。

 

“是OK先生!”

 

而友人,愣了愣,只是狐疑地看着我:

 

“是爱德华·蒙克的《呐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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