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火燃烧于普塔峰的山巅。
无人明白为何它会长驻在此——周边一物不毛,徒是寒壁和皑皑数尺的厚雪,以及一点枯树枝。隆冬时节,不再有动物能接近这里了。
但是,我们的火,却依旧燃着。
由于大雪封路,麓下的红叶村,早已如冻结般掩映于雪夜中了。族长大人时时说,我们是个即便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村落,但幸的是,让人忧虑的大雪厚积了几百年,却从没有爆发足使灭族的寒灾。
——是圣火大人显灵了吧?村里人都这么想。无论在多么黑漆的夜,遥望诸天,群山拱卫的上空中,那抹鲜红的亮色都如此分明。圣火所具的质料,也许和其他焰不一样——我一次也没有看过从那飘出袅袅香烟。
哦对了,我还没诉及自己的身份。我是红叶一族新晋的萨满,家父曾是被誉为“最有天赋摘得祭祀果位”的长老——在我们这个尚祀的地方,祭祀的地位是不在族长大人之下的。
然而,就在赴职前一天,父亲忽似发了疯,无论如何也要上山一趟,去亲眼见见传说之中的圣火。当时已腊月了,雪铺满了上山的路,村中又一直流传山上有吃人的怪物——“别去,求求您了!”那时,我只是个小孩子,并无法理会母亲和一众人对父亲的恳切,只记得父亲摇摇头,亲吻了一下母亲脸颊,留下一些话。
“只是去看看,很快就会回来的。”
说完后,父亲头也不回地上了山。
……
从那,已是四十年过去了。
就连我,也从当时的毛头小鬼成长到发角鬓白的将老人。到了这个年岁,父亲的传说也早终破灭了。父亲的一意孤行,想必是凌触了神意吧——“任何擅自上山的人,留不下回人间的脚印”。
父亲也终于成了传说的一部分。
——而我,历数这几十年的奋斗,终于也证得了萨满宝位。虽远不如父亲,但四十岁的萨满,在我们部族也是颇惊人的——从一个月前,大概雪还没落下的日子起,我耳边便充满了祝福的祷告,可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可喜之事。
“父亲!”
小女就坐在席前几尺,饰上,已是满片金鳞,容妆笑靥。
她明天就要成为巫女了。
父女在同一时间攀至上位,是值得庆贺的,但一想到小女往后就将竭力供奉神明大人,不再能在自己身旁——从前的一幕幕,还是不争气地从眼梢掠过。有这么快嘛…?泪水无意打湿了眼窝,仿佛,从前那个赤着脚笑,淌在泥水和雪水中的孩子,又一次扑扑愣愣地,哭鼻子要来讨我的拥抱了。
那时,我的爱人也尚在呀。
……
我受不了女儿的幸福,兀自一人,捏着纸烟踱至屋外。
“天有冰镜花,地生暖融草。”说的便是这番景致吧?——四处已是烟尘弥漫,围绕在一份热腾腾的喜庆之中。毕竟我们这的就职典礼是在新年,圣火最旺的时候。
可不止怎的,我心中有了隐伏的不安,仿在这熟络的世内,异样的生分感愈发浓重了。我突然想到父亲做萨满工作回来时总那样疲倦的身形、及常常顾不得吃饭便倒头就睡的辛酸——大概,我也是因即将迎来这样的生活而有些畏惧。
可行至湖边时,我听到刹那的一句话。
“新任的巫女,怎样?”
“嘿嘿…是罗布克家的孩子——真是个蠢货…不过还真要感谢他,不然,我可坐不到今天的位置呢!”
听得他们的对话,我当下一惊——竟是族长和祭祀大人。
“那小姑娘我看着长大——错不了的,很水灵,明晚要永生难忘啦。”
“那罗布克傻小子果真和他爹一样…什么最年轻的萨满之一?不过是为了他女儿给的一些甜头罢了!嘿…当初罗布克可是把咱们压的喘不过气,现在,倒可拿他的孙女出气了…”
他们脸上,是平日见不到的欲望和歹毒的笑,我脸上浅浅的皱纹,也一下子深重起来。而看到一旁跌落的冰棱,我一下子有了答案。
……
“呼——呼——”
我满身是血,奔袭在上山的雪道上。
年少好动的猎人生涯,让我在常规的道路外,能发现一些不那么容易被塌盖的小路——那里也许能上山。
族长和萨满的尸体,连同雪水,都被我用他们身上的布衫清洁到了冰面之下——在这个时节,湖面很快就会再结冰,而他们的尸体,也早该在春天来临前葬身食腐鱼腹中。
束罪的我,也没资格再留在女儿身边了。
所以,唯有圣山——忏悔也好,感悟也罢,唯有在那里,我才有一点被宽恕的希望。
年轻时,我也曾无所顾忌地向上攀登,乃至,圣山的火焰已犹在眼前了——可终还是没有过去。不顾阻拦的伙伴执意要上去,却只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他们说,上山的路怎样也寻不到。
想到这,我不禁又有悲凉的感慨:是圣山显灵吧,没能让他们上去——而我,难道会沦落至葬身雪腹的境地吗?
罪人之身,又有什么资格抱怨。
可是,这天,上山之路却颇为顺利——我轻易地登至山顶,圣火真犹在眼前了。
而在林木和雪地的界限,我忽然双目一颤,面前出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身影。
——那是父亲。他的面貌依旧如从前一般,没有丝毫的老去。
但他始终没上前一步,虽我也看出,他好想抱抱我。
“回去吧!入了此地,将今生与人生永别。”
“可是,父亲…”
我心里冒出了不甘心。
“你不是还有女儿吗?”
父亲的话,突如大吕洪钟,一下子敲醒我。内心好像还有一个声音要争辩,但眸子,却一点点暗了下午。
……
再醒来时,已躺在床上。
娜胡安娜就在我眼前,抱着我的手,默默睡着了。可我这一动,她又如小动物般惊醒,对着我睁大了眼睛。
“父亲!”
她匆忙抱住我,仿担心再失去似的,而我则望着窗外,在这里,正能见到雪山上的炬与飞雪。
……
后来,我从别人口中得知,我是在家中被发现的。大家都以为我和族长与祭祀大人一样失踪了,可没想到,昏迷的我却在家中被发现。
“不像沾了雪。”——这是他们的一致判断。在节前的寒冬腊月,我的身子简直暖的不像话。
我不知该怎么回复,只是沉吟着告诉他们:一切都不记得了。可在我心里,却是时常默念——
“圣山显灵。”
在我的劝说下,娜胡安娜最终放弃了巫女之位,她希望往后余生,让我都见证她的幸福。
“父亲大人,可不能跑掉哦。”
偶尔,她会这么调皮地对我说,我也置之一笑——可我的眼睛,又不时望向山巅,匆忙地,我有刹那视线相触的共鸣。
——而普塔峰的山顶,唯有圣火亘古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