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4年秋，图卢兹。
罗伯斯庇尔已被拉下了王座，但由其与同僚一同燃着的火炬，仍在法国的大地上燃烧。即便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茅舍里都可能藏着——那荣装佩绣的——昔日的贵族。他们在面向那些拨开稻草、以锄头代替手铐的人们时，目中总是惊恐万分。
时间已经证明，血统不再为高贵的表象，而在更高的意义那里，时间证明了高贵的表象可以被臆生。
——这混乱就是最好的证明。
在处决贵族的刑台前，匠人们早已用心搬来了繁饰的长椅——那些曾放在贵族官邸里的器物，如今又回到主人身边，送上最后一程。
几位灰头土脸的平民姑娘或妇女笑呵呵地携着手到这，在她们那戴有肮脏手套的指尖，下意识地就摆出了那原属于贵族的矜持动作——再如贵族般欠身优坐。她们的丈夫、孩子就站在面前，手执钢鞭、剃刀或沉沉的铁锹：而被围在中间的，便是已淤痕遍体的贵族。
噢，原贵族。
此刻，神智将渐不清的他们，最先痛恨的反倒不是面前的众庶——而是那愚蠢的路易十六。历史多少次地证明，宽宏和一厢情愿最后会换来惨痛的代价：但他们那年轻的陛下，就是做着这样不切实际的梦想——而于很早之前就难看地死去了。
恨意，丝毫不下浓郁的死气，蕴含在这些贵族的头脑里，眼睛里，灵魂里。他们满怀怨恨或嚎啕恐惧地看着这群等着看自己笑话的平民——而那些不满周岁、或还是小孩子的“贵族们”，都早被骇破了胆，已为地上奉献了湿润和恶臭。
“咚。”
就在这时，一位贵族不知是伤势过重，还是因体力不支——终然是倒下了。但不凑巧的是，他那被扒去制服、赤身裸体的倒下的身子，刚好击中了某位在旁的青年木匠。
那木匠本是看热闹才到此的，国家动乱了这么多年，虽然各处都高呼着“伟大”与“理想”，但其心中，所充斥的最多的，却还是那股难明的后怕。他根本无法理解变动的时势，苟且地依仗其平民身份残喘其间，而不奢求任何变化。于是，当那贵族砸中自己的右膝时，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后跳，目露害怕地撤开。
他看见，那个贵族双眼紧闭，已看不出是否进气了。
“喂，他撞到你了吧？”
木匠本想就这么趁机离去，谁料才一转身，就看到了大家——那种被诡异表情同一时间寄生了的大家。沉默，一股看不见的气氛在众人的拥簇间流淌，逼视着青年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不妨，砍下他的头……”
不知是谁提的记忆——当汗珠从青年的太阳穴豁出，他看到的，只是前面一律的面具：那凝固不定、犹如祭祀一般的笑。在这股压力的震动下，他的心，好像也被注入一股神奇的力量。
他的手，居然自觉去摸向了那斧子……
“噗——”
然后毫不犹豫地、几乎是眼都没眨地对着那昏睡的贵族一挥而下。
鲜血刹那间迸出，贵族人群中，也同一时间爆发出哀嚎和恐惧的恸哭——这种恸哭在多年前还可从庶人那见到，现在却不一样了。高贵的民众们并未喝止这一气氛，反倒有不少人微微鸣起了掌，一脸微笑地看着那脸颊和衬衫俱被血染红的木匠。
这些目光，来自长椅、来自剃刀，来自锄头——来自除所囚贵族外的所有人。
“恭喜你，成功了。”
轰如雷霆的掌声间，一个男人笑着走出向青年握手。青年终于如释重负，眼中绽露出如见到耶和华一般的神采——高贵而虔诚地屈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