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者(八)
书名:罪责 作者:笙花 本章字数:3098字 发布时间:2022-06-23

(四)

“绯温先生的情况还算好么?”

“性命权且是保住了,现在身体还在麻醉的后劲阶段,只是...”

“嘘——小声点,绯温先生或许刚醒呢。”

······

我清楚地听到了外边的谈话,身体却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无法号令。我只感觉极度疲惫,神经衰弱得连很远处的鸟鸣都能听到。记忆也丧失了。我将记忆放在脑中捕捉,接续,却怎么也无法将那多重破碎的画面重新组成原型——从未体验过的,仿若梦境般不断跳跃的东西竟真的成为了现实,一截画面刚波动不久,便突兀地切换到了另一视面——臆想这种虚幻空间总会让头部无端地剧痛。我停止了思考,用姑且还算能控制的下颚微微放松呼出些气,随即便费力晃头,努力使眼睛看向窗外,却也不过徒劳——只是厚实的乌云和空气而已。这里大概是极高的地方吧,我想,毕竟看不见别的高楼。

虽然知觉尚且麻痹,但我能很清楚感受到的是——什么东西消失了。这不是肉体上,或者说某种实物的消失,更像是...某种让你惯以为常,出生伊始便已拥有了的东西忽然断裂,有如羽毛般在某个独特的时刻疏别命运,让你再无法拥有。我很清楚这是某种控制权的失落,而即便麻醉的效用仍很明显,我也大致明白——应该是脚出事了。只有那里,是连哪怕非常微弱的感觉都感受不到的。

护士们的谈话证实了这点。

······

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说自己双腿再也无法行走时,那种震撼还是骇人的。有那么一刻,我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双腿,用手抚摸,掐,用力,虽然还会细微地疼痛,但终究,是再也无法伸直、舒展的了。我也因此忽然想起了那时的事——那辆在人行道上,横冲直撞的机动车。我很快拾了身旁已累成厚厚一堆的报纸来看——这是刻意拜托院长先生的,而我果然很快就发现了那被大报而特导的凶手自杀事件——原来是这么回事么?我心里忽而很沉重,像是因为想起了昔人的面庞,又像胸中的某物被打碎了。

 

 

(五)

“恢复得很不错呢。”

“托您的福。”

“哪里,我也算见过不少因伤无法走动的病人了,您的恢复速度,或者说从失落中走出来、开启新生活的态度,都是数一数二的。”

“是吗?别人无法做到这样好吗?”

我微笑着和身旁的故友谈话——他是院长,虽快退休,但也总归不那么忙碌了。他看着我大汗淋漓地用手抓握着杖杆和轴轮,愈显灵活地在室内左右运动,将轮椅操作得虎虎生风——这是几日以来的成果。终于,我感觉到疲累,停下来,他也很会意地走到我身旁,身后,推起它来代我行走。偶然因某物失衡而产生的颠簸告诉我,他的腿脚似乎也没看起来那么麻利。

“还是去那么?”

“啊,拜托你了。”

与许多遇见的人打过招呼,或被拍照,我们最终在职工专属的电梯前按下上升键——其实说是修理人员专用的电梯更合适。这艘电梯并不通往医院的任何一层,而是依功用,穿梭于各层的夹层,修理其间可能坏掉、或正在坏掉的某些东西。但我们要去的并不是那里,虽然,我也报以莫大的好奇。

电梯最终在电梯的最高一层停下,那里的按键上,分外显眼地呈出一个眼睛标志,就连键色也是亮的。门一打开,我便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风,感到椅轮履过薄雪的沙沙声,以及在此基础上,格外开阔的视线。普尔中心医院足有十九层,而在此基础上,又刻意在大楼顶端加设了一个瞭望台——而与诸多设置在这个高度、为防危险而密封的瞭望台不同的是,它是完全通风的。颇为安全的护栏高高罩在四侧,半数密封,半数却又露出足让人肢体穿过、而又就仅于此的间断空隙。而更高处,在视线恰好能舒适官网的正中,护栏则完全放空,留下能完全解放视野的窗台景观——这照理是不允许的,颇为危险,但因护栏开放的高度实在巧妙,再加上必须爬上缆梯、工作人员又一定会用锁扣来保住身体,这种放肆才渐渐存留了下来——还有一种说法:据说这样独特的结构是为终日驻守在黑暗中,辛苦劳作而难得放风的机械师们准备的——而某个颇有名望的机械师使其变成了现实。

“真不错呢。”虽然身体在不断寒噤,我还是朝风开口,“有种能让心安静下来的感觉。”

“这次又让你任性了。”可院长只是摇摇头,看看表,“这回也到三分钟了,回去吧,再吹就感冒了。”

“怎么?”院长见他不回话,而是定定盯着那缆梯之上时,不由窃笑说:“难道你还想去那?那可不成,一是我没权限——其实带你到这来就违反许多东西了;二是你的腿已受伤,再也没机会上去了,死心吧。”

可我只是看向那里。

 

 

(六)

双臂传来咔嗤声,远处,依稀已经听到警笛——来的竟如此之快么?我再一次挥动双臂,用力,用力,死死咬住牙齿去拖曳下身的疼痛,喝——终于将身体全拉了上来。最后眷恋地看眼下方,轮椅已徒劳地遗弃在那里,连同所有旧日回忆。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在骗我——虽然,护士有意将秘密掩饰成只是脚不能动,即便他——那个老家伙也一昧安慰我努力锻炼后会有结果,但最清楚自己身体状况的,当然只能是自己。

我已渐渐察觉到了神经的朽坏——起初当然是脚,但渐渐的,胯部,以及被蚀掉一半的腰身都在日趋堕入萎靡,我明白自己已时日无多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受伤前惯常的身体素质尚在,这些天的恢复训练也让双手愈发雄壮,几可短暂替代掉双腿——而又很快乏力。在爬上梯子的过程中,我几次都险些栽倒,从高度不容小觑的地方摔下去,这或许也是一种死法,但到底窝囊。

能爬上来,我是很开心的。

“住手!绯温,你在干什么?!”

身后忽传来院长的喝喊,他亦拖着老迈之躯,试图要向我前进,然而未到梯子就被同行的机械师们阻拦住了。必须加紧时间,我想,不能有机会活下来。

“前总统先生,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您那么想去到上面,但还请下来吧,上面多少有些危险。”同行的是位颇为英俊的青年人,脸上带着不知何处溢出的自信。“况且,虽然上边的围栏不高,但对受伤的您而言,是无法在飓风中接近它们的。”

他说得很对,在这瞭望塔的最高,的确还有曾薄薄的栏杆,但我只是笑着朝后微一靠,双指一推,便立刻改变了他的神色。

“什么...”

托于早年一次大学访查的机会,我有幸接触了一些土木相关的学者——并那样感兴趣,虚心请教,也算有了一些收获。这些本可能一生都只成为兴趣的东西却在我与那铁栏相遇时生出了华彩,我几乎一瞬间做出判断:那里显然摇摇欲坠。估计是因为平常根本没人上去,它便渐渐被忘掉了吧。所以我选择这里,至少我所见到的最高的地方,在这最接近神灵的地方死去。

“咔”,一声轻轻的脆响,铁栏断掉的碎片消失在大楼后院的阴影中。

“别担心,院长先生,我刻意调查过,通往那的门是锁的。”我也放开了双臂,任由好像刻意停留到此刻在吹动的风刮过肌体,不知为何,那巨大的冲击完全没阻碍我。在最高处,我用积雪堆成一个坐墩,尝试如帝王般于此睥睨世间众相——然而,只是虚无而已,我并没从几个人点之外的灰色空间中看到什么。院长没有回复我,只是微微张嘴,像是要无声道别般诉说另一世界之人才能听懂的话,肃穆寡言。下方已经喧闹起来了,我也必须快点才是。

“石榕·绯温先生,拜托您至少考虑一下...”那个机械师还想发话,但我已经倒向身后,听不到了。

······

人死前竟这么奇妙么?我曾听过“走马灯”之类的幻影,也有医学阐释的证明,但也终究不敢妄自揣度这一生注定只能体验一次的光影——然而,它是真的。在我身子彻底脱离了支撑后,有那么短暂而永恒的瞬间,我感觉到了时间的流动,也因此生平仅有的拥有了禁止时间的力量。那些过往的记忆,不是飞速在脑中流动,而是以一种极慢,仿佛是真的重历一生的厚度去把那些记忆温故。可是,值得想念、感动与流泪的记忆真不算多,不多时,我就感觉到时间的加速了。

然而,我梦到黑夜,梦到孤独,唯独缺少她的泪花——是错觉么?还是说,它们已被记入脑中,完全成为融化的记忆,根本无需回忆了呢?啊,我脑中映出画面,是那时,在图书馆交予她叶子时记住的。

微笑咧开时,头骨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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