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躺在船底，四肢摊开，每一寸皮肤都能隔着船板感受到水的流动。船夫的橹摇得极慢，像是刻意要照顾客人入睡般和水摇曳的频率融为一体，起伏间，人只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躺在水面上。
木板是硬了点。
老人从船底起身，拨开帷帘——说是帷帘，其实不过一块破布罢了。他慢慢踱到距离船夫不远的地方，把握平衡，最终做到船夫身边。同样老迈的船夫似乎同样惊讶客人会在这个时候醒，不无动然地朝他一瞥，但望见那面容后，他便明白，一切都说得通了。
那是适合夜的存在。
老人整晚都未与船夫说一句话，只是身子微倚，靠在船舱入口处的门框上，寂寞地看着月亮。那是一轮金黄明月，很有少年时，他在故乡看到的感觉——但又终究不是过去了。他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去回想那件事情，但，果然还是无法反抗么。
绯温是在得到莹去世的消息后离开的——谁能想得到呢？——就偏偏是她在那一刻落后伙伴停在马路上，偏偏是她踩着红灯亮起的瞬间穿过马路，偏偏遇到的还是严重疲劳地大货车司机······再在医院见到她时，莹的身体已经冰冷——据说是失血死的，心脏当场就破裂了。绯温只是旁人一般静矗在一旁，没有顾忌周围人认出他的震惊，不去抚摸也不去靠近地远远看着她。只当她睡着就好了吧？望着那至少看起来还算白净、却已没有了灵魂的躯壳，他在一旁默然心想。
但果然，心里还是有伤痛的。
现在已与青年时不太一样了——绯温感觉自己已经消灭了冲动，下意识地维持着情绪的克制，然而他现在又多么诅咒拥有这一后天本能的自己。他恐惧于自己心中微渺的痛苦——或者说，原先可能汹涌，但大部分都被抹掉的痛苦，看着前方说不出话。明明这就是最后抚摸她的机会了...他在心中颓然地心想，但，身体还是不受控制站在那里。
所以，在船上时才会哭吧。
······
浪潮随着风儿律动，每一拐角，船夫都会看到他。是...在哭么？他想起那个男人忽然说希望自己载他一程的事，不免坠入回忆。
“能载我一程吗？多远都好，只要您率先停在哪，我就在那下。”
最先冒出的便是这样愕然的话。
“先生，我这只是打渔用的小船，要旅行的话...”船夫——或者说渔夫没听清他的话，只当是个忽然游历到此的家伙，所以打算这样搪塞过去。“明天一早，那里就有渡口。”
他直直指向前方不远处的地方，果然不错，在略有红霞的夜空下，很明显能看到一个码头的轮廓。
男人倏尔沉默了，由于天光极为有限，渔夫便以为他打消了念头，不打算自讨没趣了——再说，这么晚忽然说要上你船的家伙，多少不是什么好鸟！然而，就在他转身，打算趁对方没注意赶紧开溜时，却发现一只不重的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却还是惹得他下意识地警觉，躲过，满是严肃地看着后面。然而，就当他打算边说“干什么！”便打算制服对方时，却发现，那是一双悲伤到极点的眼睛。
却是干的。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算我个人的任性...但，出于一些原因，我希望暂时能离开这里，现在就好，人越少越好...”他自顾自地说起来，“当然，突然向您提出这种要求，想必您也很为难吧，但——”他掏出证件，“说来惭愧，我就是前总统石榕·绯温，如果在电视上见过的话，希望您能帮帮我...”
总统...绯温总统？老人脑中忽然有许多记忆炸过。由于没念过书，自己又喜欢像这样闲适自然的生活，便直接住在船上，电器什么的也几乎没有——但他也知道绯温总统的大名。战争年间，他的妻子曾因被流弹击中而浑身是血，倒在船内——而正当他绝望之时，是一队战士发现了他们，并在简单包扎后及时指路送其就医——虽然...她的妻子仍旧大出血死去了，但那个战士说的话却让他一直铭记在心里。
那是在船上，妻子呢喃着昏迷不醒，而战士们简单包扎后的时刻。
“无论怎样...都谢谢你们了！年轻人！”他脸上全是汗和泪。
“您不应该谢我。”可青年们只是微笑着把手握拳放于胸口，“感谢石榕·绯温将军！”
也正是那时，他终于见到了绯温的画像——那英武，却也总透着一丝无名忧愁的画像。
证实了。
······
可渔夫并未把男人带得太远，待到天空泛出曦光，绯温的意识也终于回到眼前时，看到的却是起点。“怎么把我带回了这？”他边环顾四野的山色边问，“不过，也算是个新地方吧。”
至少天明亮了。
（三）
“现在我们所处的是普尔（Pure）市中心医院，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想探望绯温前总统伤势的人们挤满了这里...该死，给我把这个挤到我身边的男人移开。”
另一面。
“各位请保持肃静！在医院闹事是违法的——况且，你们这样吵闹，病人都不能休息好了！”
电视转播镜头内，喧哗，拥挤的手和阵阵像嚎哭的怪叫淹没了整个一楼大厅，在警方和保卫人员的规范下，才好不容易把人群规范到指定区域内——当然，更多人则是愤懑着被挤出大门了。这天一早中心医院的门前便排起了长龙，一半是紧抓着镜头和证件的记者，一半则是出于忠诚或感谢或多或少想向前总统表示敬意的人们——而拥挤正在歪曲人的理智。其实早在昨天，一些医生就试图借职务之便预先拜访石榕先生——但，手术后的他实在太许多了，院长命令禁止职工们以权谋私，干扰到病人的恢复，违者罚金是一个月工资。可据说即便如此，还有几人在门前被抓到个现行。
但，对报答恩人、或说是这辈子唯一有机会见恩人一面的机会，对他们来说要更为宝贵吧——哪怕，哪怕这会对他的休息造成影响。
从天明到日落，普尔中心医院的门前都聚满了欲拿到第一手消息的记者，而在事件的发酵中，很多总统过去的事及此次案件的讯息也被挖掘了出来——亨服罗樽·瓦克，本次汽车袭击事件中的凶手，已在反复碾压总统的身体后饮弹自杀——而他正是刚获准出狱的。由于找不到动机，有人在对其往日履历的挖掘中得到了惊人发现：他正是当初庞培将军的亲子，本被判死刑，而绯温总统却绕过了他。“你父亲的罪恶已无法洗去，但至少，不值得让年轻的你为此丧命。”他当初是这么说的。服刑期间，他的确安分守己，不仅工分挣得又快又多，和同行伙伴、宿友，乃至狱卒的关系也相当不错。人们一致认定他已改过自新，受到了绯温总统的感化，愿重新做人了——六年半，六年，然后是五年，他出狱的日子终于到了。据说离开监狱那天，他和所有朋友、狱卒、典狱长们交心拥抱，垂泪涕泣，感动得像生离死别。典狱长正是因听过绯温总统和瓦克的逸闻才破例恭贺他出狱的——然而，他没从那分外感动的面庞中感受到半分恶念。
可谁知，就在他出狱一周内，竟就犯下了这样沉重的罪孽——仿佛原先被赋予的人格，不过是加深仇恨的假面而已。
万幸的是，哪怕被车轮反复倾扎，却因为没伤到头部和重要器官，总统侥幸活了下来——听说，是因为他在被撞到时刻意让身子前伸了一点——只是...双腿已经扭曲不堪，乌黑发紫，被送到医院时已确认不能用了。
也就是说，往后余生，他将失去曾经最熟练的能力：奔走。
“能让我们采访一下吗？公众们都很关心总统的伤势。”
“如果不方便透露的话，能给出消息能提供的相应时期么？天天在这打扰你们也不好...”
“总统没事吧！？”
新闻发布会上，双眉轻皱的院长刮擦着指下衰老的刻痕，用那双粗糙不已的手不断中断喊话，喧吵，刻意挑选问题发言。现在还不行——他脑中滑下冷汗，因为在他刚刚得手的报告上，明确显示：虽然主要是双腿受创，但似乎是因为车轮不规则运动的缘故，其他器官也遭到了不小的冲击...即便他能幸运地短暂活下来，但，并发症和器官的衰弱对一个老人来说，也与死无异了...
于是，他沉声说：
“我们只能保证，总统目前很‘健康’。”
“具体情况又是如何呢？伤到了哪里？是否会有并发症或影响日常生活的创伤痛？受袭原因真的是旧日仇恨吗？请您为我们解答一下！”
烦死了。
······
难熬的四十分钟总算过去了，关上身后的门，院长和身旁的几个主治医师及助手都困倦不堪——该死，我也快要入土了啊...他吃力地握住手杖，一步步蹒跚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才深觉后背和发根都被汗濡透了。“院长，给。”他刚垂下头，用粗手在额上拭汗，便看到一位叫不上名字的医师助手端了杯水到他身前，环顾一下，几乎每个人都有。“您也很累了吧？绯温先生的事，现在还是放下的好。”
放下...放下么？
他把杯子端到唇边，轻轻一吸，冰凉转瞬便传遍大脑，身子不自觉地寒噤。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多么富有才华的少年，那个在无数眼睛目视的舞台上，拨动着琴键的身影——当时他是看到了他的。他原已将这些尘封的记忆全部忘却，但是，记者对总统生平的挖掘让他再度回想起了这些——对了，他想起，那天离开解剖室时，他便是因那样的乐声停步的。
谁能想到他会成为总统呢。
“咳..咳咳！”
“院长！”
老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人想上前搀扶，但被他一只手止住了。积劳成疾，旧创复发，他早已明白自己得了什么病——但只是没想到来到这么快就是了。他偷偷将食指上翘，有如刮掉唇边的奶油般藏下什么，然后才抬头笑着对大家说：“大概，现在还不退休，我的身体在抗议吧。”
众人也都哄然一笑，互相打趣着说起什么院长年轻，要好好注意身体什么的话——但这都是年轻人。那些已拥有显赫地位的主治医生们，那些受了他许多关照，甚至是他嫡传弟子的医生们，都漠然黯下了双眼，牙齿紧咬，拳头颤握，却又因想起了那个约定而裹足不前。老人把手捏的很死，偷偷溜到卫生房，摊开，上面全是殷红而泛黄的血渍。
老人面色满是痛苦，扶着瓷砖一碰一碰，直至险些栽倒——但终究是没有栽倒。肌肉在他脸上有如潜入的虫蛇般扭曲蠕动，牙齿发颤，眉心有着什么要破出的痛苦。但终于，痛苦还是短暂而永恒地过去了，他努力让自己再度露出笑颜，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擦掉沾在下巴上的血和污渍，暗暗想起当年的话：
“死在这里是我的荣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