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一)
“这个,需要多少呢?”
“大概是两枚铜币,先生。”
“好,麻烦您帮我包好。”
老人伛偻着站在杂货铺前,又是疑惑又是蹒跚地从兜里掏出钱币,又等待着店员从身后排列得异常用心的货物中熟练地捡出一样——没什么大不了,那只是一枚水晶球罢了。见到上面沾了些灰,店员先是轻轻吹,然后便掏出绢布在上仔细擦拭,很快,它便如新的一样光洁明亮了。
“好,就这样您看成吗?”
“谢谢,那先告退了。”
“——等等!等等!”就在老人把水晶球在包中存好,店员喊到第二声时,才格外惊讶地左顾右盼,确认这只有自己后回过头来:“您是在叫我吗?”
“啊,是的,老先生。”店员笑道,“您的钱给多了。”
“啊,是吗?帮大忙了。”老人又慢慢走回来,一看果然,放在木头柜台上的是两枚银元,而非铜币。
“是买给孙女当礼物吗?”在看他细细从口袋中翻找铜币的过程中,也许是今天客人少,或是天色已晚、即将要歇业了,于是店员好奇地问:“过两天,就是新年了吧?”
老人忽然周身一震,随即,面里有些欣慰地说道:“啊,也算是吧。”
“说起来,总感觉您像我见过的某个人呢...——具体记不清了,大概是小时候在报纸或什么书上见到的吧——您是画漫画的吗?”
“哈哈——”老人哑然失笑道,“我还真希望自己是呢。”
“那,欢迎您的光顾啦。”店员捻起柜台上的两枚铜币,笑着朝老人告别。看着那像是开心些了的脸,他也在心中暗暗祈祷:真希望他孙女能喜欢啊。
······
“啊,是绯温爷爷来了。”
现在,已不再有太多人记得我,而这里,是同样不被人注意的他们。我笑着来到这里,带上准备好的礼物——“哇,有一大箱呢!”看着这群孩子的笑颜,我也由衷地笑了。
“真是麻烦您了,又让您破费这么多...”负责人好像很不好意思地在我身边说。
“哪里,看着他们这样,我也很开心。”这是真的。看着这些孩子们对着自己写下的礼物纸条去一件件找自己礼物的神情,以及找到后那分外满足的笑容,我心里便格外温馨。人追逐幸福的方式有很多,可能,我只是尤其钟爱这种吧。
可她还是没在这里。
“她还是不愿意来么?”我向负责人问道,“这么久了,还是走不出来么?”
“啊,劳您费心了,可她...也许的确是受到了太多伤害吧,不怎么喜欢这样人多的地方,就连吃饭,也要等到大家走得差不多了才肯出来。”
“这样啊...”
这所孤儿院是我当初退休后偶然经过的。起初,我也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思想进去看一看——想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如当初的我一样。但想必肯定有不同吧。可正当我和门卫——其实也就是几个附近大学的志愿者因“来历不明”而产生纠葛时,我却发现自己的目光被导向了一个地方。解下帽子和围巾后,他们有人认出了我,在负责人的身旁耳语,而在我表示愿意提供一些帮助后,很顺利地便进去了。
可正当我左右张望,去寻找那个影迹时,却发现她已消失了。
“是看走眼了么...”但我还是不死心,转头向负责人问道:“你们这是不是有个不太合群的孩子,我刚才好像在那看到她了。”说着,我指向她刚才坐着的地方。
“那里,是她吧...”几个志愿者小声嘀咕着,我望去时却又缄默,像是想隐瞒,但又觉得不是该隐瞒的事情——于是最后负责人亲自跟我说:“您说的应该是那个叫莹的孩子吧?她很可怜呐,年纪轻轻就因仇家失去了父母——据说,那伙人拿刀前来时,她是侥幸藏在床底下才捡回一命呐...”
莹...莹么?
“她起初被介绍来时我们还不太敢要,毕竟...想必您也知道,我们也得保证其他孩子的安全,所以我们也很苦恼。最后,大概就是前些年吧,警察局长将那一伙人一网打尽,全部判了死刑后,一切才算过去——就是当年轰动全国的那件‘教父’案,想必您是知道的。只是...她来了后便是这样,不大合群,就连院里最善交朋友的孩子最后也悻悻地离去——之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
啊...是晴玉处置的那桩案子吧。
“那可以让我见见他吗?”我忽然提出这个请求,让负责人和志愿者们有些惊讶,但在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后,诚恳道:“当然,前总统先生,这当然是没什么好拒绝的,但也希望您不要抱太多希望比较好...”
“谢谢你们了。”我只是点头。
······
她还是和过去一样,一个人,缩在屋子里,看着窗外闷不作声。真是的,我一笑,要是想看外面的话出去不就好了。但和上次不同的是,见到我前来,她那明显已忘却了尘世的眼睛忽然像睫毛掉进眼里一样惊醒,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对着我这反复眨动。她眼里会映出什么呢?我很想看清她此刻的脸色,但,时间已让我看不大清了。
她还是和上次一样定在那里。
“怎么这么没礼貌呀,绯温爷爷来了哟。”在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后,我看见院长从我身旁走过,小心蹲在她身前。“最近不是快新年了嘛,他给你专程带了礼物哦。”
“唔...”我好像看到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跟着院长,我也慢慢走到那里,蹲在她身旁。这下看得清了。那股奇怪的感觉还是和过去一样涌入了我的身体,哪怕只是看见她,看见那双眼睛就能感觉到。情不自禁,我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悬起,朝前,就想轻抚她的脑袋。她的眉头微微一皱,让我的动作也一停,定在空中,像在询问:可以吗?可那防范也只是一瞬,俶尔,她的嘴巴就嘟起,像是在说“这次便宜你了”一般松开眉上的条纹,换成像期待又像忐忑的战战兢兢。我看着那不时抬起、又因与我对视而不停落下的眼睛,微笑着将手放在她脑袋上。
她的身体轻轻一颤。
“啊,差点忘了。”我缩回手,从包里拿出玻璃球,没注意到她眼里闪过的落寞,然后笑着说:“上次,你好像很喜欢这个。”
我与莹的第一次遇见是在略显阴郁的那天,院长带着我,和一群颇为好奇的志愿者们一起来到那幢小屋——这就是孩子们休息的地方吗?我大为惊讶,因为实在太简陋了,狭小空间内草草安置了几张床,采光又不好,最差的中学宿舍也不过如此吧。我发现了院长的难堪,于是说,我会让孩子住上更好的宿舍的。
而当我跨过门扉,移到那最靠近狭角的床铺时,看见的是一袭被子,一张小桌,以及其上显然不久前还在画着的什么——呀,是花么?缩在最边边里的被子在黑暗中一下一下地抖动,一只脚丫露在了外边,显然,她还没躲进去太久。
“还好么?”
我试探性地在一旁试图搭话,被中的孩子却只像受到了更大惊吓似的缩回脚丫,整个身子藏在被窝、像是刚出生的小猫一般更厉害地抖着。这一幕忽然让我动容,像是想起了非常遥远的什么东西,但...还是不打扰她比较好吧。
就在我转身,想跟院长说“看来今天不太走运,走吧”的一瞬间,我的本能告诉我什么在身后偷看,于是我下意识地回眸——我看到,在那拱立而成的一个小小黑洞里,一只眼睛确切无疑地看着我,且未再因此而逃避——是...居然是蓝色的么...我就那么停在那里,就连院长也不明就里地停下身躯,咽下业已生成的回话,僵住似的停在那里——他觉得此刻打扰是多余的。我就那么站在那里,回身,走,再蹲下,直至与那眼睛近得几乎要贴上。她没再怕我,同样,好像也品察到了某种联系般觉得对方可以信任。于是她慢慢揭开自己隐于黑暗中的面庞,让小窗外淌下的光顺着灰尘一点点流上她肌肤,直至让我彻底看到——什么...我不明白自己已多少年没再有过这样的心绪,但,确实有某种温暖的情感找到了那条由岁月曲折的、业已中断的线,而又把它重新连起来,唤回某种曾经的东西。泪水不由分水便从眼睛两边滑下,手也在不受控制地微曲。我想要抱她,但终究还是以某种更为习惯的力量打住,只余下那能看见她好奇的目光,来不及擦了。她眼里像也泛出色彩,用一种不明不白、却又隐约感觉到某份无形的视线看向我——它们最终也化成点点酸涩了。
她哑着嗓子开口。
“莹...感觉在哪里见过你。”
“是吗...是吗...”天呐...连声音也...“但也许是梦吧。”
一抹暗笑浮现于遮掩。
“真的感觉...感觉见过...”说着,她用手轻轻握住了自己的心。
“爷爷以前从未来过这里,怎么可能见过你呢...况且,据说你以前住在麦尔莫瑞(memory)吧,那里我也从未去过。”我擦干了眼前的泪,然后,从未有过地用嘴巴努起笑意说:“再过两个月就是新年,你想要什么礼物呢?”
她原地支吾了一会,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似的不知所措。然而,她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抽起小桌上摆放的那本画册,然后,飞速翻到印有画册而不是白纸的一页——她指着其中一块,两目放光对我说:
“可以送给我这个吗...?虽然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听说得到它的人就能得到女巫的力量,然后...一定能得到幸福。”
啊,幸福吗...
我看着那简陋涂抹的绘画,一眼就看出,蜡笔所描绘的是一个水晶球。
“难道...很难弄到吗...对不起,给您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不,会弄到哦。”
“诶?”
“会弄到的。”我托起她的小手,那份白嫩在日光下那样纯洁。“莹一定会因为它得到幸福的。”
······
“现在,你得到幸福了吗?”
看着莹那因为反复抚摸水晶球而愈加耀眼的笑脸,我的心也如飘荡于湖面般满是轻灵,好像岁月也因眼前的这所见慢慢还复,直至恢复至少年。
“嗯!谢谢你呀,绯温爷爷!”
她脸上是我从未见过、有过的甜蜜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