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总统生活是忙碌的,但这并未给绯温的生活带来多大变化。经常见到他的人常说,绯温总统似乎未结婚,就连亲人好像也因某种原因从不来往。他的生活是寂寞的。据说,他的秘书曾不止一次看到总统在与人会谈、或是处理完操劳的政务后放下笔杆,壁光灯所照亮的脸格外忧郁。这是不该在一个老人、或说他这个年纪的人身上该出现的寂寞,因为,寻常人到这个年纪,恰恰所有孩子都长大了,他们会看着孙子,颐养天年。
“咯嗒——”每当秘书离开时,他经常在旋转楼梯的拐角听到上方传来这一声音:他知道,是绯温总统把自己反锁在了屋里。
······
茶,真是很好的东西呢。
每当政务处理完大半,我终于有闲暇看看案头之外、那亚麻色沙发背后的景色时,镶嵌在那的格窗已经完全昏暗。在一些相对平和的时间里,我不需要常常走访,谢绝忙碌,只在屋中待上一天,就连午饭和晚饭也消掩在了文件围拢的视线下。于是,当我终于站起来,想上个厕所或躺着休息会时,常常看到窗外已是落寞的景色。
想必,许多人正准备驱车回家了吧。
我一天中只有两个最为惬意的时刻:一是早上出发时,用手指摸一摸已无灰尘的钢琴,换好鞋子迈入小道、看着周围凋谢树木时的触动。然后便是此刻。现在,我能端着浓茶站在玻璃窗前,看着人们熙攘走过,警察在指挥秩序,而亦穿杂众多叫骂——真鲜活啊。我看着他们,只是看,并未淌过太多情感。
这个位置已让我损失了太多,但,我无法拒绝他。当我看到庞培进门时明显不太协调的胯部时,便已想到这一结局的出现了。当人民拥护我,我无法拒绝,这正是我在书上学到的。
大义,便是伟人的要害啊。
当初我交出了权利,一是并不打算以此了却自己一生,二则是独裁者多没有好的下场——但我有时又对它们如此渴望。我和国会有了分歧,大臣、议员们亦然,从政已久的他们藉由经验反对我的一次次立法,一次次把事情搞得复杂,而又往往未然而终。我明白他们形成了党派,一个个扎起堆来,信奉莫名而煽动的思想,集结着对抗我——因为他们渐渐知道我只有一个人罢了。于是,我只能动用自己手头那少的可怜的一些力量,大多时候先斩后奏,勉强做出一点成绩。而这,又大概是他们一直所痛恨的了。
我也开始明白,为何一些伟人愿意以抛弃前生的所有名誉为代价,换来一个诟病千古的“独裁”恶名。
这种正义,唯独靠死亡才能证明啊。
······
“总统先生。”
当我拖着行李离开时,除却夹道的颂诗者,我意外地发现人群中一道格外的音响——然后挤开,挤开唱诗班和人群走到她那里。我当即便要失声恸哭:是她...是她么...?那曾经的画面再度浮现,又如此相像地浮现在眼前,直至与那青春的脸相互辉映——然而,怎么可能呢?要是她也活到现在,大概也和我异样被岁月夺去大半的生命了吧。于是我找到唯一的答案。
“你是...莹的女儿,对么?”
她点点头。
那天我们就在众人的屏息与镁光的闪烁中交谈了许久,我也终于知道,莹已于前年去世了。她的女儿之所以今天来到这里,好像是因为母亲临死前,曾把这一桩秘事告诉了同为爱情苦恼的自己。她说,母亲在回忆那些记忆时是面带微笑的,精巧比喻着昔日的恋人,而又终于转为残忍——听到这,我的泪水也不受控制的泣下。最后我们同样哭着相互拥抱,在得到她母亲执意要送给我的东西后,她挥挥手便离开了。
盒中,是我当初送她的绿叶。
(五)
盛夏的图书馆。
蝉鸣声已见怪不怪,就连窗外光枝上偶然的鸟声也不再能惹人心烦——爱看书的人们大多都习惯了。复习周外,来到图书馆的人向来不多,也因此多是喜欢阅读、而非自习的学生。绯温坐在靠近图书馆夹角,一望眼便可看到山林和湖泊的椅子上,此时正在托腮惬笑。现在是下午,炽烈阳光早已转到了另一面,以至即便邻近窗边,他感受到的也只是清凉的阴影。湖泊就没那么走运,更靠远处的一小部分濡上金光,露出和树顶端一样铺满金色的晕泽。
她也快到了吧。
钟表咔嚓过的时间已越过了午睡时间,现在,也慢慢有越来越多的人们进入图书馆,捧书在一旁静坐了。但,这些兀自前来的行人也多是自甘寂寞,座位多选在周围没有人的地方,沉入书中。
兴许是学校的图书馆太大,除却复习周,我从未见这有人坐满。
话虽如此,但今天的访客似乎格外地多,也许是苦于不再有“净土”,一些人摇摇头,还是选择坐在我不远的地方——当然,背对着的。我则放下书本许久,发呆似的抬头看窗外的远色,时上,时下,直至为那灼伤眼睛的太阳余色沉迷,才悻悻然地因眩晕而闭上眼,移回视线。我在看书时常这样发呆,但,心中产生的烦闷却消失了。
······
少女在楼梯间左顾右盼,看看纸条,又去回想昨天夜里他说的话——是...是到哪来着?她忽然有些迷糊了。纸条上写着“就在四楼右上角那的座位见面吧”拜托!右上角是哪里啊!鬼知道你是把哪里当中心啊?!可当她迷迷糊糊地向旁人问问路后,才脸一红,发现自己到的是三楼。
呼...总算到了。
隔着还算远,莹的脸上就焕发出笑——看到他了。绯温还是和平常一样专注呢,用心看书...哦不对,好像在看窗外?莹在原地跺跺脚,理了理因上楼而有些错位的裙带,便笑着把手背在背后朝那走去。这时,莹忽然注意到,当有穿着裙子的女生从绯温身边路过,他佯装没有看到对方偷偷瞄向自己的视线,只歪歪头,用余光捕捉对方离去的倩影——那个家伙!莹小脸一股,气呼呼地朝那看去,心想他一定很得意。
于是她也到跟前了。
“呀,你来了。”绯温还是那样笑着,一只手托着邀向他,眼睛恰巧被图书馆屋顶零星安插的玻璃照亮。可他完全没有被灼到的迹象。绯温说:“你迟到了呢。”
“才没有。”
“怎么没有。”他指指自己的手表,好像不用看就知道那是3:12了一般。“都超时十二分钟了!”
“唔...先不管这个!我刚才看到了!”莹有些气恼。
“看到什么?”倒轮到绯温发愣。
“看到你偷偷看那个女孩子。”
“啊,”绯温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我还以为是什么咧,拜托,我也是男孩子啊!”
“那也不行!”
······
对于相爱的人来说,这样的小打小闹是终会过去的——用不了多久,情侣中的一方总会转移话题,让话语朝更愉悦地方向淌去——如果还爱着的人是一定这样的。莹看着绯温那微曲的眼角、胡须与嘴巴,不禁想起她们第一次出来的时候,那时,他还总是苦丧着脸,笑都是那么僵硬呢。
但一切都变好啦。
“诺。”回忆时,她听到绯温忽然说,“这个给你。”
莹开始还有些愣神,像是还在睡懒觉一般只脱离了半截梦境,又不知该醒来还是沉溺的好。但她最后还是甩脱了这份朦胧,眼前清晰,看到的是一枚断痕浑然天成的落叶。
“这是上天在你到来时送给我的落叶。”绯温捧着她,又轻轻抓起莹抖动的手。本能的抗拒转瞬转入平和。他说:“这是天神赐给我的落叶,说来你可能不信——它是在我与你相视那一刻飘到的。真神奇呀,是什么让它在那分,那时,那秒出现在我身旁的呢——那么,你喜欢吗?”
绯温忽然把手摊开,让莹一眼就看到那满是绿华,饱满得有如收纳了时间荣光的叶子,脑里却在想另一件事。
那时,他原来在看我么...?
“那么,戴上吧。”
说着,莹便一动不动,看着绯温有如穿戴钻戒一般,把那叶子轻轻弯折,有若钻戒般圈到自己的指上。
“这是约定哟。”利用皮肤的黏性短暂粘好后,绯温忽然抬头,郑重其事:“你要做我的新娘。”
莹的脸唰地红了,即便她也早就明白对方,也明白自己的心意,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前几天还那样害羞的男生会变得如此大胆。她强忍不住自己一直克制的紧张,平静得有若窒息的身子忽然发起抖来,但又在他手指律动间平静了。
“是不是太快了点?”
“唔...不...”
“好了,我知道了。”男孩忽然收起身子,回到座位上歉意地说:“对不起,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脑袋这样发热,也许是天气太好了。”
“啊,没事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可莹还没把话说完就看到绯温张开了手掌:“这次就算了吧,等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水到渠成,我会再努力的——再说,如果都是头脑发热做出的答案,那么以后想必会后悔吧?”
“我不想你后悔。”他又在隔了一会说。
莹看到绯温已经在打点行李,把书和笔都细细地捡进帆布包,可她也只是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该怎样反驳,打战的牙齿好像也因这一刻的救赎而渐渐放松了下来——那就这样吧,以后,以后一定有机会的。
“那今天就去吃汉堡肉吧?”
莹没回应他的背影,只是看着他桌子上,那由屋顶玻璃照出的一小片光发呆。她忽然觉得,以后再见不到这样的日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