茎
（一）
“哇！”
停电时，楼内各处都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挂钟显示的时间是四点半，临近下班——兴许是因为想到这点，许多惊叫声都在平复后复又喧哗：真是走运，今天又能早些下班了。
尽管不打算去留意，我还是不小心注意到许多人群的面脸——那些弧度，是在笑吧。我无意捕捉到他们嬉笑谈闹的场景：一些人开始把东西装入提包；一些人懊恼，反复向旁人叨唠着自己方才多努力、多辛苦做出的东西这下都没了，明天还得重做；不过，大都脸上带着笑容。我同意注意到老板从楼梯走下来，满怀无奈的瞥了这一眼，失望之间，不知到底慰藉没有。
猖獗的手机们拨开了音量键。
可我并没理会这些，照旧坐着，掏出怀中的手电，架起，写着完本遥遥无期的策划案。我又用余光捕捉到辛辣、嗤笑与鄙薄，接着，是并不入耳都总难免听到的笑语。
“那个人...是叫什么来着，好像...好像是叫绯温吧？”
阴阳怪气的。
“呀，嘘，小声点——”同样是嗤笑声，“别人很努力的！”
“是啊，这么努力，要是被老板看见的话...很快就能升职了吧？”
“嘻嘻。”
······
直到攒动人群的最后一脉散去为止，周围都没有结束投过来的视线。虽然那之中满是轻蔑，或微渺得几不可品察的憧憬，我都没做一下回应。终于，当指针标定六点五十的那一刻，我才感觉到状态的下滑，毅然放下笔，收拾好东西走出门外。那股寒意也在开门的一瞬间包裹了我。
呀，我笑道，真是乱来的新雪呀。
当我踏上街道时，屋外，已由早上飘散的冷意凝结为新雪，细细嗅去，能闻到蔬菜般新鲜的沁香。但我没有沉 沦下去，未顺着这条道路的指示走向终点，而是照旧来到站台，一边看表，一边从雪块飘落的视野里等待远处驶来的客车。雪越来越大了，连表盘也脏了许多——再过一会，就没有车来了吧。幸好我捉住了时光的尾巴，得意看着热气驶近，握着扶栏钻了进去。
回国后，我没有再继续弹琴，不再追寻意气，只是像理想被打碎一般安于现状，进到一家小公司里——不知为何，大公司在面试过后都不要我。但这又能怎样呢？前些日子，父亲曾特地赶来安慰我，说是什么“这样也不错”“不够爸爸再给你寄”，可即便是这样收入微薄的生活，我都能积攒不少的财富——也许是不用租房的原因吧。我依旧住在故乡的屋子里，这些年来，听说许多原有的邻居借着热潮将房子出手，也让附近热闹了许多。我曾不止一次看到一家人欣笑着将车开进车库，再一边拥抱一边拉拉扯扯地走近屋内，在窗户里走进晚餐。
这一带多是独幢的建筑，很有上世纪的风格，甚至装有专门为圣诞老人准备的烟囱——只是，现在的人们大多把它堵住，用壁炉以外的东西取暖罢了。我常是在走的过程中路过他们的，心里有时想：这样也许也不错吧。
踩亮门前的感应灯，我掏出钥匙，进入依旧漆黑的屋内——然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摆在玄关另一面的，琴身铺满灰的钢琴，然后又如此地走过了。我已不再有弹琴的习惯，就算现在弹...想必也不会有佳作吧？但我这天鬼使神差地做了上去，起初，只是有意无意地踩伏着踏板，然后，毫不知觉就掀开了琴盖，将手铺上去——当我缓过神时，已经在演奏莫名的音乐了。奇怪的是，我从未听过它，脑子里也并非生发过相似的旋律，但，它却真像圣诞礼物一样，全凭自觉就诞生于手指。我顷刻就热泪盈眶，将意识也一同贯入，改变伴奏，增加感情，悠扬之声有如落雪般飘到了琴外。
二十六岁的圣诞夜，邻居未因吵而拜访我。
（二）
除了那些有力操纵时代的人，从没人能预料时势的走向。在及其罕少的年代，社会积弊空前爆发，独裁者也有如雨后春笋一般生长在世间的每一片土地：战争便这样开始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延展，权势的扩张，走投无路而趋至癫狂的统治者们，即便已发觉自己即将失败，但在彻底输掉之前，又总那么歇斯底里。如今，军人们的血已流尽，向我这样未经锻炼、只是适龄的人也要被推上战场了。这在上次大战过后几呼是无发想象的事情——但谁又知道，文明、自由鼎盛的背后竟会是愚蠢和暴亡呢？这股闹剧已走向尾声，但在最后，总要有无数人白白送命。
我被选中了。
在那短暂而充满梦幻的故事里，我也真正见证了硝烟；成天的炮火，真实地就从耳边炸响的炮弹、雷管和生物武器，以及数次从身边经过的弹头——据说这场战争有上亿人死亡。我是幸运的，子弹并未击中要害，只是扎入血肉里，让某些器官注定要过早衰竭——但至少是活下来了。终于，越来越多的将军背叛了荣耀，再不忍心看着士卒一一送死，而只顾上级“冲锋”的命令——他们投降了。这是必然要成为野火的大势——在我所服役的部队投降仅五天后，首都便传来元首自杀的消息。
战争，也从此将落下帷幕了。
······
男人看着台下炽烈的欢呼，他抬起还有些生疼的手臂，微笑，侧偏面庞跟在队伍里，迎接人民的欢呼。他们的师团在剿灭元首余孽的战斗中发挥了极大作用，将那些恐惧着、不愿相信元首已死的将军与部队一一清算——而正是在这样正义的战斗中，男人和周围几个战友发挥出了自己的战争天赋：可能最初只是带小队以少胜多、打了场大胜仗，受到赏识后便逐次升级，终于在最为关键的战役上分头剿灭了敌人残余的四个师部。他们四人被封为将军，在新政府成立的当天参与巡阅，感受人民的热忱。
男人的经历在四人中最为传奇：因为他并无伙伴。在他奔行于战区的岁月里，别人与他最为亲密的关系不过一笑——而他，在回以笑容后便再不与这些面孔相交。他完全是凭个人的决策出头的——没人知道他在深夜拄手电翻看地图到几点，没人知道他脑中到底在想什么，人们唯一知道的是：绯温少校从未打过难看的败仗。
可也许正是这样的缘故，台上的他未免显得有些寂寥——因为，其他三位将军周围都聚满了同样带笑的侍从或狂热者，而他身下——只有稀稀落落，感觉也应给予这位将军一些勉励的老人的孩子。男人一直在屏气凝息，不像在目视人群，而更像望到了极远。终于，他注意到原来还有人在看他，便歉意地收掉了眼中的失落与冷色，露出笑容。几个婴儿似乎因此也在笑。
和其他将军不一样，绯温并未在战争结束后照例留在政府任职——这种打算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他本就不喜欢那样无趣的日子。于是他回到家中，再度看向那尘灰覆盖，又陌生许久的钢琴——这次连琴键也生灰了。他没弹它，只是径自回到室内，仰面向上躺到床上，发呆。
父亲，也在战火中去世了呢。
他脑中转过许多人像，最后，总不免停在那个熟悉的倩影。她...还好么？回忆在脑中盘旋，皆是旧日的笑靥、暧昧与温暖，却又如遇到断流似的，终止于一段冰冷的回忆。男人的喉头忽如干燥到极点一般哽住了，怎样呼吸也如嚼蜡。他想起那时的自己，那个已经拥住她，靠近她闭上的眼睛，眼看就要吻在一起的身影。
真是许多年了啊。
在感受到往后回忆有如越过门缝的风一般痛苦的寒意时，男人中断了回忆。
（三）
总统先生每天都来得那么早呢。
当叶从小道中钻出，顺着森林深处的小道驱车来到总统府时，不免再对总统有如钟表般精密的到来时间赶到惊叹。现在是早上五点，距离正式忙碌起来足足还有三个钟头，然而总统现在就到了。
他以前也只觉得这是个传闻而已，但在偶然早起的今天，它被证实了。
绯温先生是在政治的血雨腥风后夺得总统宝座的。共和国第一任总统去世后，首辅大臣们，权臣们，包括曾经做出过巨大贡献的三位将军纷纷参与权利角逐，手段也愈加歹毒。在新的大选中，作为胜者的庞培将军仅仅获得了13.5%的选票——而这浅薄的优势自然是难以被其他相差甚小的竞选者承认的。整个黑暗的五年里，暗杀、投毒、政斗，甚至直接把人从街边绑走被塞入麻袋沉到海里的手段都有。权力之争闹得全国人心惶惶，也让国家迅速衰落，由世界上首屈一指的超级大国沦落为一个破朽不堪的债务国。在权力斗争中最后活下来的正是庞培将军。他肃灭、扫清了几乎全部敌对者，或者让他们再无法行动，在深渊中更痛苦地等待死去。
忽然这时，他像是想起了谁似的亲自拜访了绯温将军，虽然他已无兵权了。庞培是带着以防后患的准备去找他的，他让士兵守在门外，自己则揣好手枪，以老友的身份期冀让最后的祸患就此消失——然而，枪的响声鸣叫过后，庞培的侍兵却发现将军久久未走出来，心下生疑，终于在连续呼应几声无果后，他们不顾将军的命令进到屋里，震惊而恐惧地发现，庞培将军俯面躺在木茶几上，脑部一枪毙命。他的面前摆放着一只明显不属于他的手枪，而绯温，则早已消失了。
后来，人们在屋子里发现了地道，也发现，那枪里只能装一发子弹。
恐怖很快被镇压下去了。有赖于绯温将军的声望，或说目前唯一可依赖之人的声望，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宣布自己将继任总统，并愿意把大权分给新立的议会——期限就待到国家重新富强为之。所有都以为会有一位新独裁者诞生的专家和政客都惊掉了下巴，无法相信这样的话会是一位大权、兵权在握的将军会说的话。可他就这么做了，亲手摘下自己的王冠，勤勉而安分守己地做着总统该做的事，甚至犹有过之——听说他有时一天工作二十五个小时。举国上下都对绯温将军的壮行深深敬仰，说他一定会名垂青史，成为世上最好的总统。
公元1967年，业已衰老的绯温总统宣布卸任，招来众多挽留与颂声。在任的二十年里，他毫无野心、毫无芥蒂地对待着大臣和政事，鞠躬尽瘁，以至才他两轮任期终满之时还因无法找到继承者而苦恼不已。在新大选的投票上，由于绯温总统的无法参选，破天荒地有超过90%的公民拒绝投票——这在世界政治史上也是破天荒的事。最后，迫于群众的压力，议会不得不修改宪法，绯温总统也因此以超过97%的选票连任了。
而现在，这个把国家从废墟中站起，再度一跃成为超级大国的男人，终于可以面对镜头欣慰地说：该把未来留给年轻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