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哟,你在这!”
听到这声音,我指尖一抖,轻轻敲在铁围栏的冰冷之上——可是,我回顾的视线里什么也没有。那是她的声音,是在一年前,刚遇见我时,偶然发出的声音。
这里是学校最高的地方。
“可真够高的,你怎么会找到这里?”她左顾右盼,全然像顾不上旁人一般在木桥上小心走动。细微摇晃的嘎吱声总让人不得不留意。当我看得清她的脸时,她笑嘻嘻地说:“不过,我也找到了。”
“走路小心点,这里封闭了很久。”感觉到平静被打扰,我皱起眉头,但却感觉到另一种欣悦。“别把我一起害死。”
“你什么人啊!第一次就说这样的话。”
“只是好心规劝。”
“唔...”她鼓起嘴,定在那里,不断踩出细碎之声。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她忽然站到我身边,说:“这里还挺好看。”
我吓了一跳:“喂!你别这么靠近我啦!”
“怎么,嘿嘿,难道是...没谈过女朋友?”她的身子忽然靠得很近,以至那薰衣草的味道是如此明显,她有意用很可爱的那种语调说:“真逊!”
“要你管。”
“我才懒得管咧!”
“那就闭嘴。”
“偏不。”
“烦死了!”
我努起嘴,又是想生气又生不起气的瞪她一眼,看到的却是几乎要贴到脸上,一闪一闪露莹的蓝眼和嘴间弯弯的月牙。我轻轻哼一声,随即扭过头去,不管她,还是看刚才的方向。
但不知怎么,心却总不能安静了。
奇怪的是,她也同样安静了下来,身形消失,没有在木桥上留下鞋声,甚至连呼吸也隐没掉了。虽然我也好奇,想往一边看,但又总担心自己会输掉什么,或者承认自己不愿认可的什么,愣是始终不扭头——但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呀”在我回头的一瞬间,左前额的碰撞顿时就让眼前一黑,光圈也在眼睛里迂旋。我忽然发现不只是我在出声,再次回头看去,果然看到正捂着头,疼得像要哭出来的她的身影。
“你有病啊!忽然转头,还那么快!”
“我...我也不知道你在后边啊!”某种莫名的力量催使我前去,也奇迹地让不满顷刻间瓦解。我扶起她,问:“你没事吧?”
“唔...嗯。”
她最后还是点头。
······
那次在钟楼的偶遇让我们再也忘不掉彼此——而这究竟算爱么?我不明白自己的欣喜是终于得到了一个相互知心、可以彼此在午夜钟楼之间相连的木桥上交谈的身影,还是另一种更为高级的情绪,但只要这样,我就很开心了。
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什么叫做“非分之想”。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也慢慢亲近,一起吃饭,一起逛街,一起去许多以往没去过的地方。她所带来的,那我生命里从未经历过的一切都让我目眩神迷,让我终于有了可以放下钢琴、放下书本和黑暗去接触的东西——而且,还是个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叫做爱,但,和她在一起我真的很开心。
我不知道她是否对我有过埋怨,是不是也喜欢我,是不是...是不是也和我一样总喜欢在对方不注意——毋宁说是视线飘于别处时偷偷看我——至少我是喜欢这些的。我们的关系进一步变化,有时,总会不注意,不注意就把手合在一起。
“呀!”我惊讶道。
“怎么了?”她说。
“我抓到你的手了。”
两人脸都红红的。
那段时间,我终于下定决心向她表白——感谢她改变了我的生活,感谢她让我知道,原来还有如此丰富的世界,感谢她将源泉赐入我早已荒芜的内心······她并不是常人眼里漂亮得让人咂舌的美女,仔细看去,只像是路边的小草,楚楚可怜,会随路人的到来而微笑——但恰恰是这样的小草,给了我无数美丽鲜花都无法给予的东西。
这也许就是爱吧。
我难得去买来西装,笨拙地向舍友请教:到底怎么穿搭才好?这样是不是不太好看...?我不在乎这些,但是,一旦想到是给她看,就觉得怎么也得好好准备才好。鲜少联系的舍友见到哑巴发话,同样好奇地瞪大了双眼:原来,哑巴是会说话的。
总不免有一些轻蔑,但他们还是热心地把一切教给了我。
······
“绯温!”
当我走到约定的地方时,听到莹在身后精神地叫我,于是回过身。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惊呆了——白色丝带,白色纱帽,白色衬衫和白色运动裤,就连鞋子也是白的。她完全抛去了学校那套装束,见我瞥来,也不禁微微噘嘴,垂眉,手背不安分地在身后扭动。严她好像也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装束,总不安地揉捻着丝带的边缕。
“好...好看吗?”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答话,只是傻愣着,下颚轻轻抽搐着看她。也许是因为如此,也许是因为周围人的视线开始让她害羞,莹朝我怀里又近了一点,喃道:“你说话呀...好看么...?”
我感觉自己快燃烧了。
“好...好...”我努力在嘴里运筹字眼,却发现,无论怎么努力,那里都是一块浆糊,嘴里冒出的也只是有如金鱼般敷衍的泡泡——我在说什么呀!可就是这样的话,好像也打动了她。只见她噗嗤一笑,慢慢抱住我:
“你看起来还真笨呢。”
手指轻轻地抖动。
······
我已回想不起那天,回想不起我们至少曾有过的那样的美妙时刻——然而,更无法原谅回想起的那个过去的自己。一切都是在不经意间改变的。
莹从没有背叛过我,我相信,即便现在,她也没丢去那股爱意,但是...我又想起那天她叫我在毕业前夕参演的邀请,语气是那样的冷冷冰冰,饶是我也没有品察出半股爱意——然而,我去了。
她给的答案也留在那里。
(十一)
“你还记得绯温么?”
烛光摇曳的餐馆里,两个身着职业装的上班族坐在一起,忽然插断自己方才还饶有兴致的谈话。这是其中一人开的口。
“绯温...绯温?”另一人一惊,抿抿下唇,“怎么忽然提到他?”
“你当初不是和他打得火热嘛?”坐在对面的人笑道,“他现在怎么样?应该在钢琴界很有名声吧?想当年,我也喜欢过他呢。”
“你啊,”莹一笑,打趣道,“就你...”
“呀!别说了,我还想知道你们到底为什么分手呢?还有,他现在到底怎样?”女子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怪笑。“该不会,你一直不再找男友的原因就是他吧?”
“开...开什么玩笑!那个家伙...我怎么可能...”莹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你看你都脸红啦。”
“哪...哪有!”
莹觉得自己现在一定很狼狈,可身体却不停使唤——手在裙角揉搓着,皮鞋和小腿被脚丫带着轻蹭,不知该怎么停下。那段往事涌入回忆,最先忆起的青春和温暖让她牙齿打战,说起话来磕磕巴巴,连脸也因周围莫须有的视线而埋了起来。过了一会,这种羞涩随着脚的冷静而消散,莹抬起头,笑靥有了忧伤的迹象。
同事会意,一直等到她眼睛恢复清明。
“我刚才...很狼狈吧?”
“哪有。”同事笑着说,“就是害羞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事嘛。”
“可是,”莹用眼光指指被碰倒的高脚杯,它已碎成了玻璃。“刚才很多人在看我。”
“呃...是这样啦,但是小事,不用放在心上。”
莹的手依旧紧揪着裙角。
“您好,这边是出了什么事吗?”服务员来得很快。
“啊...帮大忙了,不好意思,我刚才不小心打破了酒杯,请记在我们的账上吧,我会赔偿的。”
侍者眼中飞速瞥过明显坠在另一女士身旁的杯子,和她眼中的失神,便当即会意地微笑。“没事,就当我们酒店的杯子质量不好,倒是我该向你们赔罪。”
“哪里哪里,这怎么行...明明是我们把杯子打破了,况且...”女人看了看面前的男人。“这...你能负责吗?”
“啊,”男人一笑,“虽然可能看起来不像,但我就是这家饭馆的店长。”
“店长,你吗?”女人更吃惊地看着面前看起来不过二三十岁的男人,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声说:“抱歉,是我小看您了。”
“哪里。”
作为店长的男人注意到,那个打碎杯子的女生一直默不作声。
······
“今天怎么回事,店长居然发善心了,那个铁公鸡...”
“嘘——别让他听到,这个月的工资又想被扣啦?”
看着两位女士走出后,饭馆的几名职员在身后窃窃私语。
“不过倒是为什么呢?真好奇呀。”
“真笨,当然是别人好看咯。”
“好看吗?”一人摸摸后脑勺,“刚才没看仔细。”
“下次注意咯——还有,既然暂时没能力做别的事情,就好好干,别总嫌弃这嫌弃那的。”
“哦。”这下的语气明显不同了。
······
男人在饭馆外续着烟,一根一根,就着隐有些雾气的远景去看向二人背影消失之处。他一直送二人到大门口,寒暄一会,才在微笑和歉意中彼此阔别。
真是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美人了呀——他一笑,忽而想起那几个跌落的廉价杯子——什么时候玻璃可以不那么易碎呢?不过,这样的损失倒也不错。
他摆摆手,弹去跌落在衣袖上的烟灰和尘芥,朝暖和的屋内总去。可是,他脑中始终飘摆不去的影像让他在刚把门打开45度时扭一扭头,朝那看,然后遗憾地说一声“果然没有”。
那家伙,真惹人怜惜呀。
(十二)
我在逃避什么呢?
一回到家,莹便随手丢开提包,鼻子朝下躺在床上——哎哟!她当即疼地弹起,虽然床垫里有海绵,但由于落势太猛,鼻软骨还是酸酸地生疼。她摸摸鼻梁,抽泣几下,眼睛里面泛出泪,想,真是不长记性。
可一会后,她还是脸朝下躺在了床上。
······
莹感觉到,幸福在降临。
飘摆摇曳的烛火前,学生模样的他局促不安地笑着,看着他俊秀的脸,女孩心里也在心动。她感觉膝盖不自觉地发抖,一下一下有若钟摆般敲动,而不知道这或大或小的动静到底逃出桌布没有。她看到绯温几次像是打定决心似的磕磕牙,扭扭眉,仰面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在他们彼此目光相遇的那一刻,一种无形、有如融雪一般的酥软化解了言语,迫得再一次娇羞的低头、扭肩、避开视线。他们都是这么做的。
唯有红烛感觉到了一些异样。
“我...我...”就像水流终究会凿开巨石一般,涓涓细流般的声音从绯温的嘴中传来,却无论如何也变不出第二个字——总看着她,重复,一个“我”一个“我”的重复着。但即便这样,莹也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似的身子微抖,膝盖间,彼此碰触的概率更高了。
可奇怪的是,当她察觉到情绪几乎酝酿到极点的那一刻,男孩身上并没有足以使人鼓起勇气的信念,她好奇看去,恐惧地发现——他的爱意正在流失。莹可能一辈子也想不明白会有怎样的一种力量能让如此动人的爱意顷刻瓦解——她唯一知道、看到的是,男孩眼中同样生出了恐惧——但她很清楚,那是与她无关,却又与爱紧密联系的某种东西导致的。那种担忧和害怕一点点蚕食着他的勇气,使那几要出言、眼看就要成熟的告白化为乌有——不行,我得告诉他,提醒他,绯温...然而,莹发现,自己嘴中竟是无声的,只有下巴哆嗦个不停。
怎...怎么会...
他们就这么静对着,没有言语,所能看到的只是彼此眼中的爱意——流失着。为什么...为什么...想起这些天的过去,在一起的短暂时光,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绯温发生了改变。她只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就是,面前的人正在倒退,不久以后,他就不再是忆中的绯温了。
不...不...
她想摇头,想要站起,想要张开嘴巴说话,却只有眼泪听话地留下。该死!该死!她用灵魂使劲捶打着躯体,却发现它纹丝未动。男孩眼中也在流泪,但是,那空洞地如同死人的眼里已不再有她的轨迹——莹看到,绯温的眼珠明明还在倒映着像,但那片景物中,却慢慢没有了自己······
不...
莹是眼看着绯温离去的,没有告别,没有爱意,在他身上最后残留的不过机器般的冷漠。她看着他明明什么菜都没到就去付账,空洞地掏出信用卡,然后,连看自己也没看就空洞地顿足离开——莹觉得此刻就像有什么占据了绯温的身体,挤去了他的灵魂,不然,他又怎么会连话也不说呢?可这一切都得不到回应了。当莹目中的视线不再模糊时,周围已是宴休人散,桌上是冷掉的美食,身旁是催促的侍者。她也如僵尸一般点点头,仿如忘却了世界般走向屋外。
可什么忽然停住了她的视线。
是蜡烛,她回过头,发现是她那的蜡烛已然熄灭,而在四周,唯有绯温那盏蜡烛还在挣扎最后的光亮,却也眼看就要灭去。那是你们又点燃的吗?她空灵地问侍者。不。他回答——客人用餐结束前,我们不会熄去蜡烛的。啊,是这样啊。
来不及阻止,她就用手将那烛火抓熄,火苗却留下了不灭的曳影。